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。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,不得用作商业用途;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 ================= 书名:阿初 作者:千寻清欢 文案 阿初平平安安地长到十五岁,本该顺理成章的嫁给某位殿下,不妨当朝钦天监监正掐指一算,此女命中克夫且无子,不可为王妃。 阿初:…… 然并卵, 阅读指南: 1、11.24日大幅度修文,构思不变,情节提炼; 2、边修边更。 内容标签: 情有独钟 因缘邂逅 甜文 搜索关键字:主角:阿初 ┃ 配角:孟黎、杨琰、徐木荷.... ┃ 其它:.... ================== ☆、第001章:      时逢乱世。   黑云积压在群山之上,狂风怒吼,卷起碎甲残戈,四处弥散着肃杀之气。在那座荒无人烟的小山村里,石墙上还残存着斑斑血痕,黄沙漫天飞舞……   她从破烂的篱笆墙后探出脑袋,小心地张望了许久,才谨慎地跨出小短腿,踩到了颜色略深的土地上。她的脸上抹着脏兮兮的黄泥,一双眼睛又圆又亮。摸手摸脚地走过了半个村庄,十室九空,木梁上还悬着干枯的尸首。   有的惨死在麦从中,身体被劈成两半,死不瞑目。   她的后背发凉,胃里也不断地翻滚。当她看到草丛里有一把被砍成两半的棍棒,便弯腰捡起。空气里唯有死亡的寂静,冷不丁,她听到了一个男人的粗犷的吼声——   “小兔崽子!看我不要了你的狗命!”   她偷偷地从土墙后弯起身,她看到男人宽阔的后背,右手握着一把锋利大刀。她吓得满手冷汗,却又壮胆一看,男人的对面,站着一个极清秀俊朗的少年郎。   两人之间杀气腾腾,少年约莫十四五岁,一身布衣冷冷站在那里。   她很自然地脑补了这个村寨发生的血腥屠杀案,却不想这贼人赶尽杀绝,还没有离开。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,她颤颤悠悠地扬起木棒,打!   砰——   男人应声落地,对面的少年一惊。   他直勾勾地打量着她,眸光闪烁,最后慢慢浮现出一丝诡异歪邪的笑。少年笑着向她走来,猝不及防地,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,狠狠地扎入了男人的心脏!   鲜血喷涌而出,溅在了她的脸上,她急促的发出了一声尖叫。   “啊——”   阿初从噩梦中惊醒,她摸了摸满头的冷汗,还有些惊魂未定。她听见外面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,不轻不重地拍打在芭蕉叶上,空气清新湿润。   她推开窗,望见几点残红零散的落在青石砖上,便伸出手想要接住屋檐滴落的雨。背后传来匆匆的脚步声,一个挽着双丫髻,穿着杏色衣裙的年轻姑娘端着水盆走了进来,讶然道:“姑娘,大病未愈,小心着凉了呢。”   阿初凝眉,闷闷不乐地阖上窗,乖乖过来洗脸梳头,听着外面的嘀嗒雨声。姜黄色的大猫不知从哪个角落蹿了进来,蹭蹭跳上了阿初的膝头。   “姑娘又做噩梦了?”摸着阿初凉凉的手,她关切地问:“可要告诉夫人,请一请大夫……”   “别,橙姐姐先别告诉我母亲。”阿初轻声道:“母亲近日正为二舅舅的事情烦恼,不要让这些小事烦扰她。今晚再拿些安神汤给我吧。”   “是。”柳橙应了声,又服侍她用完早膳。无非是些清淡的米粥,她喝了两口,便推到一旁。再披上金雀裘,柳橙撑着伞,身后带着小丫头莹雪,一行人慢慢向老祖母的院子里走去。   过了几重院门,老远便听见二姐云庄打趣的笑声。见她来了,门帘两侧的丫鬟急忙掀起帘子,叫了声:“三姑娘来啦!”   阿初解下裘衣,老祖母的房里烧着木炭,极是温暖。她笑着屈了屈膝,道:“祖母好。大伯母,二姐姐好。”   “三丫头来啦?你看你身子骨这样单薄,快坐到老身的旁边。”坐在中央的老妇人吩咐了声,旁边的丫鬟搬来圆凳,阿初便挨着她坐下了。看二姐云庄撇了撇嘴,她温和地笑道:“先前二姐姐在说什么呢?老远便听见了。”   “这丫头学那戏台子上的猴王语气,可像了。”却是大伯母李氏抢着答道。她是伯父的继室,育有小弟孟和,而大姐、二姐是伯父先前妻妾的孩子。   老祖母瞧了她一眼,缓缓道:“今儿不早了,你那媳妇怎么没来?”   “唉,她呀,门第高脾气也大,我又不是正经婆婆,哪里管得住她。”李氏忍不住抱怨,孟家的长孙又不是生在她的肚子里,娶的媳妇门第还高,虽然平日里和和气气的,可就从未将她看到过眼里。   “你这话便不对了。到底是你的儿媳妇,怎么不是正经婆婆了?”老祖母肃然道:“家中不可无规矩。秋儿就要回来了,老身还等着抱重孙子呢。”   李氏忍着气道:“是,母亲。媳妇回头就去瞧瞧她,可是哪里不舒服了。”   她们口中的秋儿,便是孟家的长房长孙孟秋。孟秋在屡次科举不中后,恰逢北方战乱,便追随杨元帅北上讨伐。孟家本是洛阳人,三年前迁徙至金陵。时光如白马过隙,转眼间,阿初都要及笄了。   与她同岁的是大房的庶姐云庄,近日来也在谈婚论嫁。   女人家们说了些闲话,老祖母又将目光投向阿初,似是漫不经心地问她:“你母亲最近在忙些什么?总见她三天两头地往娘家跑,也没听说亲家有什么事。”   “还不是为我那二舅舅奔走。”阿初低声道:“您也知道,我外祖一家三代都是读书人,我的舅舅们从小都是饱读诗书。可三个月前,我二舅舅偏偏去从了军。过去这么久了,北方也打了胜仗,咱家大哥哥都有书信传回来,可我舅舅就了无音信。能不急吗?”   “嗯。”老祖母点了点头,叹道:“沙场无情,刀枪无眼,你祖母我年轻的时候啊,可是体会过家破人亡的滋味的……”   她的心里咯噔一声,又想起了那场噩梦。三年前举家南迁的时候,她走丢了。在经历了一系列的可怕事情后,阿初被杨家的部将发现并送回来,此后那些场景总是在午夜重现,大病一场接着一场……   见时候不早了,老祖母挥了挥手,示意众人散去。   阿初是订过亲的。   早在洛阳的时候,父亲便帮她订好了亲事。她的未婚夫婿名唤任寇,是刑部尚书的次子,阿初只隔着屏风偷偷看过一眼。只是家里的二姐还没说好人家,她也不急着发嫁,偶尔绣绣嫁妆,多半是柳橙代劳。   这会儿,她又丢下针线,捧了本闲书津津有味地读着。   外头的雨又落得更大了些,她索性晚饭也在自己的房里解决。抱着猫儿,阿初喝下一碗浓浓的安神汤,挠了挠猫儿的耳根。她独自住在二房的西边,自成一个小院子,隔着墙便是正房。此时天色已晚,正房里却传来父亲的怒斥声。   雨声杂乱,她听不清父亲的话,皱着眉唤来了莹雪:“家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么?”   莹雪是家生子儿,消息灵通得很。她贼兮兮地贴过来,小声道:“听说是二爷和老太太房里的姐姐私下相好,被发现了,老爷正罚他呢……”   阿初仅有一亲兄,在孟家孙辈里排行第二。   她吃惊地望着窗外夜雨,喃喃道:“哥哥即将参加今年的春闱,他怎么能做出这种事?他还对得起淑玉姐姐么?”   “哎呀姑娘,大家的公子哥儿,不都是这个德行么。”莹雪比她看得开,道:“谁成亲前,房里不都有一两个姨娘,三四个通房丫头?”   可阿初的哥哥已经订了婚,未婚妻是外祖家的大表姐,本来说春闱后便要成亲的。她垂下眸子,问了句:“那丫鬟是谁?”   “好像……”莹雪想了想,道:“是老太太最喜欢的阿淮。”   阿初的父亲是个死板读书人,他不但没有姬妾,对自己的儿子也格外要求严格。   更何况阿初幼时聪慧,对诗词经书过目不忘,将孟黎生生地比了下去。兄妹俩人的感情平平淡淡,说不上多好,也不差。   当她听到这个消息后,心里说不上又多大的感触,只是替表姐感到不值。翌日去母亲房里的时候,便听说哥哥被送到了外祖家的私塾里,早出晚归,大概春闱前是很难见到他了。   二夫人问她:“阿初,最近可还做噩梦么?”   “早就没有噩梦了。”她乖巧地回答:“总是一觉睡到天明,睡得可好了。”   “那便好。”二夫人忧心忡忡地扶住了额头:“你舅舅还没有回音,都说是打了胜仗,可就他那一队失踪了,这都多少天过去了……”   “舅舅吉人天相,若是回来,是多大的荣宠啊。”阿初想了想,宽慰道。她又说:“昨晚伯父还收到家书,大军已经启程归来了。也许,舅舅只是没来得及写信罢了。”   “你舅舅孤言寡语,确实不喜欢写家书。”二夫人听完后放心很多,她也是在说给自己听:“只要他能好好地回来,我也就放心了。唉……战乱啊,何时能停下来。”   她没有说话,安静地绣着香囊。 作者有话要说:  【修文通知】 设定构思不改,调整时间和出场顺序,缩短字数。 【人物关系】 孟家: 老祖母,心腹丫鬟阿淮; 长子孟老爷子:续弦李氏(育有孟和),长子孟秋(娶妻翟氏),长女孟云慧(已嫁),庶女孟云庄; 次子孟二老爷:正室二夫人,长子孟黎,长女孟云初(主角) 坑文已久,不胜惭愧,遂拾笔重写。 ☆、第002章:      春闱过后,金陵又陷入绵绵阴雨中。   今儿是放榜的日子,阿初陪在母亲的身侧,旁边是焦急不安的哥哥。孟家所在的地势偏低,庭院里积满了厚厚的水,廊下种的花儿都被泡焉了。派出去的小厮迟迟没有回来,孟黎更是在正房里来回踱着步。   阿初近日来有些咳嗽,她亲手熬制了冰糖梨汤,这会儿大概好了。她刚刚出去,孟二老爷却冒雨赶回了家,身上都是水。   二夫人被他骇了一跳,忙迎了上来:“你如何回来了?可看到了榜?”   孟黎又是期待,又是害怕的望着他。   “没有,没有!”   一旁的丫鬟连忙扶住二夫人,她瞪大了双眼,声音颤抖:“没有中榜?你说清楚些——”   “唉夫人,我说的不是这事儿。”孟二老爷叹道:“我刚刚在衙门的时候,前线传来消息了。杨元帅已经到了城下,随之而来的还有伤亡表,我看到有一封是发往徐家的……夫人,”他扶住了妻子,悲痛道:“怕是……”   怕是她兄弟出事了!   哪里还顾得上暴雨和别的,他们夫妇匆匆忙忙出了门,留下孟黎一个人在孤独的等待。他肚里饥饿,却也无心吃饭,没过多久,派出去看榜的小厮终于回来了。   他急切又害怕的抬起眼。   小厮跪在地上,浑身上下到处都在滴水:“二……二爷,没……没……没中!”   阿初踏入门的时候,正看见孟黎瞪着小厮,脸色煞白,好似随时会倒下去。她一愣,看了看向旁边的婆子。   婆子会意,上前禀报:“三姑娘,先前老爷回来了,说是徐家那边恐怕是出了事儿,夫人同老爷已经急急忙忙出门去了。”   大概是因为雨天的缘故,室内光线昏暗,显得格外沉闷压抑。窗外大雨滂沱,时而雷声轰鸣,仿佛撕裂了整个布雨的云层。她慢慢回过头来,看了眼孟黎,大约也猜出是怎么一回事了。   “你先下去吧。”她轻声道。   小厮正跪在地上不住地颤抖,闻得此言,忙谢过,僵硬地爬起身来。阿初自顾找了个地方坐好,问:“哥哥吃饭了吗?”   孟黎目光黯淡,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,道:“没有。”   “那就先吃饭吧。”阿初道。便吩咐丫鬟婆子去小厨房里准备些小米粥,再炒两份热菜。孟黎没有中榜本是她意料之中的事情,只是徐家会出什么事?   她强迫自己不去多想。   在不知道实情的时候,任何胡思乱想,都是在给自己找不痛快。   兄妹俩阴郁地对坐着,偶尔抬眸看对方一眼,又移开目光,去看庭院里的雨。周围的丫鬟婆子也垂手恭立,一时间,四下里静的只能听见雨声。   午饭很快被准备好,阿初胡乱吃了几口,把周围的丫鬟婆子都打发走了。孟黎食不甘味,他忽然起身问:“酒呢?”   阿初道:“我又不喝酒,你问谁呢?”   “厨房,厨房……”孟黎喃喃道,倏忽起身,忽然脚底一滑,重重地摔倒在地上。阿初叹了声,喊了声:“橙姐姐,你让莹雪过来,把他扶回房里歇着去吧。”   孟黎忽而怒道:“我不需要你管我!”   一阵风夹着着雨吹来,将烛光扑灭,室内更加安静了。阿初淡淡道:“那随你了。不过我得提醒你一句,父亲很少喝酒,咱家的厨房里,从来没有酒。哥哥这才多大岁数,也学会诗人那借酒浇愁的坏毛病了?”   文人总以为借酒浇愁是种既潇洒又风流的行为,还将这种酗酒的恶习写入诗章里传颂,引得后人效仿。阿初若非是今日心情极差,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。她又稍微有些自责,对方毕竟是自己的哥哥,刚刚落了榜。正想着,柳橙带着莹雪走了进来,还拿着伞与灯笼。   “二爷……”   然而孟黎还在地上躺着,他脸色一红,赶紧爬了起来。又急匆匆冲了出去,莹雪拎着灯笼举着伞去追他,大雨很快就模糊了两人的身影。   几日后,大哥哥孟秋凯旋而归。   他比往常黑了,瘦了,言语间也更加成熟稳重。与此同时,阿初的外祖家挂上了白灯笼,她的舅舅牺牲在战场,出师未捷身先死,二房里终日笼罩着一层淡淡的悲戚。   一日清晨,阿初同孟黎换上素衣,陪同父母前往徐府吊丧。   “都别拦着我!我不活了!”   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冲进了房里,将门砰一声关紧。她素来泼辣,丫鬟们守在门口,并不敢进去。她是徐良平的遗孀金夫人,也就是阿初的二舅母。   徐家二老并不担心她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,那房里还有她的娘家哥嫂呢。   她的哥哥是个圆滚滚的胖子,嫂子穿了件半新不旧的素净绸服,正揉着眼。她哥哥先开口了:“妹子啊,你打算怎么着?还真要在这里立个贞节牌坊?”   “还能怎么办?”金夫人狠狠得捏着帕子,道:“那个不长进的死了,死的时候也是个没出息的。徐家这样的人家,是势必不肯放了我的,我也这把年纪了,不如在府上好吃好喝的过完下半生。再说了,他也是战死沙场,朝廷不得给我个封赏?”   他们金家早就破败了,能攀上徐府的亲事,还是早年金老太爷订的娃娃亲。   “哟!你还念叨着那个呢。”她哥哥啐了一口,小声道:“你们女人家是不知道,这杨元帅表面上风光,实则是功高震主啊。再说死了的士官这么多,谁封赏他呀……你们等着看吧,过不了,金陵城里就要血流成河喽……”   金夫人吓了一跳,道:“哎呦哥哥,难道说,这杨家很快就不行了,徐家不会被牵连吧,我可得躲开。”   她哥哥道:“妹妹,你听哥的安排,准没错。”   阿初刚刚跪拜完毕,便听到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哀嚎:“我的夫君哟——你死的好惨,好惨……”   旁边徐家二老的脸色便都有些不好。都当着没听见这动静,前方传来噼里啪啦的砸打声,金夫人的哭喊声又灌入了耳里。   “你说你这么不成器,怎么就走了呢,留下我孤儿寡母的怎么办!”   “哎呀呀这全家,以后会怎么欺负我呢……”   她越说越不像话,阿初皱了皱眉,她并没有看到二舅舅家的表妹木荷。只是木荷素来不为她的母亲喜爱,金夫人只疼小儿子,好像木荷不是她亲生的似得。之前只有舅舅对木荷好,如今,舅舅走了……   金夫人又哭又骂的闹了一阵子,伴随着瓷器的碎裂声和鬼哭狼嚎,越发闹得不像个样子。徐老夫人发怒赶了过去,拿寡母的声音渐渐远去,应该是被拉远了。又是一群人的脚步声匆匆忙忙的离去,一下子寂寥无声。   阿初蹑手蹑脚地走进后院,见门上无锁,一手推开了。   摔碎的椅子,满地的黄纸,还有破碎的瓷器中,木荷呆呆地跪坐在木板地上,别无他人。她头发凌乱,素衣上还沾了些血,不知道是谁的。   阿初的眼泪,扑簌一下就落了下来。   经过金夫人的这一番闹腾,徐家再为孙儿考虑,也不会扣着她不放了。   便应允她带着嫁妆离去,自行婚配,只是一儿一女要留下。金夫人走后,木荷和她的弟弟被接到了徐家二老那里教养。   一切又重回风平浪静。只是孟黎没能中榜,让大舅母略有些不满,说要等双喜临门,让婚期再延长一些。   二夫人觉得无脸,又不好说什么。   四月下旬,阿初收到了花会的帖子。   她来到金陵三年,除了自家姐妹,也有寥寥几个闺中密友。便早早地备好了衣裳和首饰,精心打扮后随同云庄一道,坐着马车到了陆家。陆家的家主同先帝是连襟,也就是说是当今圣上的姨夫。陆家女儿自幼花容月貌,吃穿用度可媲美公主,也最爱在春光明媚的时候下帖子邀请全城的贵女,来自家园林里游玩。   阿初不爱热闹,见几位相熟的好友有事缺席,便离开了人群,独自在半山腰上的凉亭里品茶吹风。她打发丫鬟去取些物品,只是等了许久丫鬟也没有回来,便盈盈起身,顺着石阶慢慢往下走。   只是,这好像不是来时的路……   隐隐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。阿初吃了一惊,她才发现旁边有一堵陌生的白墙,陆家请来的男宾在庭院里高谈阔论。阿初下意识想要转身离开,可她看到了大哥孟秋,还有一个人……   等他回过头来,阿初呆了呆。   她自幼过目不忘,见了一面的人都能牢牢地记住相貌。虽然两三年过去了,可她还记得那是任寇!对,她的未婚夫任寇。见他身材修长,笑声爽朗,比起记忆中的青涩少年,成长了很多。阿初痴痴地瞧着,直到身后有人用懒洋洋的语气问——   “你在偷看什么?”    ☆、第003章:      阿初一下子扭过头来。   那是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少年郎,一身月白锦服,虽未束发加冠,眉宇间却已流露出凌人的气势来。他的黑眸如漆如电,直勾勾看着阿初。不知为何,被他盯着总有些做贼的错觉,可阿初才不怕。   她皱着眉反问:“你又在偷看什么?”   那少年郎抿了抿唇,望着她反倒绽出一抹灿烂的笑容。他笑盈盈道:“佳人窈窕,为何不看?”   他如此的直抒胸臆,想必是个混迹于花柳从中的浪荡儿,说出这样的情话竟连脸都不红。阿初瞧着自己瘦弱的身板,那人又不依不饶地追问:“你是谁家的小姑娘?可是迷了路?”   也许是他们的说话声太大,庭院里的人竟有些察觉到这里的动静,有人朝着这里望来。阿初吃了一惊,也顾不得在他的面前逞强,寻个空隙猫着腰一钻,匆匆忙忙地跑走了。那人不好去追她,只能在后面喊着:“喂!你又走错路啦!”   阿初没有听见。她走下石阶,隐约听到前头有人在唱戏。她好奇地走进别院,见戏子正在台上吱吱呀呀唱着戏,好像是在演三打白骨精。台下只有一个老太太眯着眼躺在藤椅上,旁边两个丫鬟在给她捶腿。   别院四周栽满了翠竹,郁郁葱葱,和她裙子的颜色极为相衬。她轻轻瞧上两眼,那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已经听到了动静,回头一望,目光犀利有神。   “你这丫头,对,说的就是你,”她笑吟吟看着阿初,朝着她招了招手:“过来呀。你是谁家的丫头?”   阿初有些惊慌,但很快平复下心境。   她施施然走上前,行过礼才笑道:“我是孟家的三丫头,一时走错了路,请您勿怪。”   老太太笑道:“哦,孟家啊,你父亲可是孟良乔?”   阿初惊讶道:“您知道我父亲?”   老太太笑而不言,旁边的丫鬟边捶腿边道:“三姑娘无需惊讶,我们老太太呀,心里就像是有一个账本儿,专门记人,恐怕整个金陵没有我们老太太不知道的呢。”   这是在金陵城,恐怕全城的皇亲国戚,至少也得上百家。阿初自以为记忆超群,但是遇到这位老太太,她还是自愧不如的。老太太瞧着阿初,和蔼地笑道:“你若是喜欢看戏,不妨留下来陪我,等下我派人去跟你家人说一声。”   她本就不喜欢斗草作诗,见老太太邀请,便高兴地留下了。丫鬟给她搬来一个春凳,阿初看得目不转睛。   “我记得,你家本是北方的?”冷不丁,那老太太问她。   “是呀,我们本是洛阳人,只是前些年战乱才举家迁徙到了金陵。”阿初怅然道:“自从来到金陵,就很少看到这样的热闹戏了。”   老太太闻言一笑:“我也是北方人,如今家里吃饭,也都还是从前的习惯。”  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闲天,看着台上砰砰打打。正看到孙悟空恳求唐僧不要驱逐的关头,背后有人叫道:“祖母!”   “小二子来了?”老太太道:“你不跟他们闲聊,却有兴致来这里?”   他笑道:“那些人有什么意思,过几日就要走了,还是多陪陪祖母……”又用余光匆匆瞥了眼阿初,故作惊讶道:“咦?”   阿初:……   又见面了。   那少年名唤杨琰,原是当朝杨元帅的次子。   阿初当然听过他们家的战绩和历史,杨家三代军功显赫,自己的大哥哥孟秋还在杨元帅的麾下。杨家同这次举办花会的陆家也是沾亲带故的,不然,杨老太太为何悠闲地坐在陆家的别院里看戏。   他挨着阿初坐下,让她一时间走也不是,坐也不是。   老太太同自家孙子笑着说了几句话,阿初心不在焉地望着戏,决定等会儿就找个理由溜走。杨琰没东没西地说着别的,又问她家里姐妹几人,平时爱做些什么。   她只能回答:“算我三个,平时喜欢喂喂猫,画个画儿,你呢?”   杨琰仿佛打开了话匣子,兴致勃勃道:“我兄弟姐妹可比你多多了,我母亲生了五个,我排行第二,我大哥还在安城附近驻着,大妹思锦就在那边你也许见过,还有一弟一妹在……”   阿初先前有些不耐烦,后来他说的渐渐有趣了,比如小时候带着妹妹出去打猎回来被狠狠打了一顿,大半夜去山里逮兔子……   他确实是个有趣的人,又从小生活在边塞,也没有太多的男女之防。他的母亲早逝,孩子们都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无拘无束。相比之下阿初倒显得拘谨了很多,像是白白的兔子,安静地蜷缩在一旁。   “初妹妹,过些时日我又要走了。”他叹着气,瞄了瞄她:“北方战事平,这一去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。”   “杨哥哥慢走。”她愣了愣,慢吞吞道。   杨琰气恼道:“你呀,这话说的可真没有诚意。罢了,指望你个小丫头有心,恐怕还得再等十年。你若有空,可以来我家玩玩,家里只有祖母和小妹……”   老太太摇头道:“小二子,老身才不孤寂呢,就你在这操心。”虽然是这么说,可看向杨琰的眼眸中尽是暖暖笑意。   阿初奇怪道:“你大妹妹也走?”   “嗯,我大妹最是顽皮,整日里闹着,全然没个女孩子的模样。这一次她也跟着去。”杨琰微笑道,依旧有些恋恋不舍的瞧着她:“等我回来了再看你。”   阿初只好道:“好。”   杨琰所言属实,没过多久,杨元帅再次率军北上。   孟秋走后没多久,翟氏被大夫诊断出了喜脉。一时间阖府欢喜,老祖母更是格外重视。   前些日子就说着要去上香,如今翟氏有孕,更觉得事不宜迟。翌日清晨,阿初和云庄便坐在了一抬颠簸摇晃的小轿子里,丫鬟们叽叽喳喳,在后面的大马车上。孟黎在前面骑着马,掀起车帘,阿初瞧见阿淮正扶着祖母颤颤悠悠的上轿。   阿初并不信神佛,只是她的母亲见神就拜,她去多了寺庙道观,一时间提不起什么兴致,垂着头昏昏欲睡。   微风吹过帘子,隐隐可以看见外面的行人和忙着摆摊的商家。待出了城门,上了山路,她的脸色也越发差劲了。   “姑娘怎么了?”   等下了轿子,等候多时的柳橙和莹雪忙上前扶她。阿初摇了摇头,她只是稍微有些恶心,并不能因此影响了全家人的还愿。入寺拜完主要的几尊神佛后,她便和嫂子翟氏一道去厢房歇息了。   厢房里还坐着一对母女,看似也是富贵人家出身,正在那里品茶。   既然有缘相遇,便一同聊了几句。那夫人是温将军的家眷,温家祖籍在临安,搬来金陵也有十多年了,翟氏之前也是听人略略提过,今日才得一见。   翟氏拉起温念珠的手,笑道:“这便是念珠?之前在家的时候,便听姐妹们提起过,如今看来,真真是温婉呢,夫人养了个好女儿。”   念珠脸色微红,稍稍垂下了头。温夫人亦是笑道:“别夸她,你们家的姑娘也不差,可真让我羡慕呢,我就念珠一个孩子。”   翟氏打趣道:“夫人有个贴心小棉袄,不是最大的福报吗?”   她温夫人说着笑,阿初也正想结识几个同龄姑娘。她歪着头笑道:“念珠姐姐,你们家来了几个人呀?”   念珠道:“我们是和姨母一家结伴而来的,除了我和母亲,还有姨母和表姐呢。姨母刚刚有了些事儿,我们便先来厢房休息了。”她略有些好奇地抬头,瞧着阿初:“你是叫阿初吧?倒是个有趣的名字。”   “哪里有趣了?”阿初不解,道:“我却觉得姐姐的名字有趣,念珠,念珠,配上温这个姓氏,真是好听。”   念珠闻言笑道:“祖父还在世的时候给起的,家里开玩笑的时候便说,祖父思念某人,才给我起了这个名字。”   都是年龄相仿的女孩儿,聊着聊着,便有些相见恨晚的意思。才发现两人家住的竟是这样近,不过是隔了一个街道,闺中女儿不常出门,所以没见过。   聊到家中姐妹们常玩的游戏,阿初问:“你家里可还有其他的兄弟姊妹?”   念珠道:“刚刚母亲说了呀,家中唯有我一个独女,平日里真是寂寞呢。”   “这……”   “阿初你家里姊妹多,也许不明白这种寂寞吧。”念珠的语气略有些伤感,只听她道:“平日里也只能和姨母家的姊妹们亲近,这是这两年姨母家的姐姐们相继出嫁,快要没人陪我说话了。”   说着说着,两人嫌弃厢房里闷热,便携手在庭院里坐下。因这里有女眷休息,闲暇人等也不会来打扰,温夫人、翟氏也放心让她们去了。   她们坐在枫树下的石桌旁,往下望去是茂密的森林,山间缭绕着隐约的雾气。偶有林鸟鸣叫,更添一分幽静。   念珠突然起身道:“呀,我表姐来了。可,可她身边是……”   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就在庭院不远处的木栅栏那里,也有几棵枫树,树下那位俏生生的少女,语笑嫣然,应该就是念珠口中的表姐。她身旁还有位身材修长的青年,正同她笑着说话。两人举止亲昵,形影相伴。   念珠本想唤住他们,待看清青年的容貌,不由笑道:“原来是任家哥哥啊。”她并不曾留意,阿初的脸色骤然一白,死死盯着不远处的青年男女,身子微微有些颤抖。   这一瞬间,她心中五味杂陈。   强制压抑住心中的情感波澜,虽然是短短几秒钟,却让阿初觉得格外漫长。她呼出重重的一口气,试图用平淡的口吻,问:“你认得他?”   阿初的心跳很快,她听见念珠回应道:“嗯。任家哥哥同我们也有些亲戚关系,以前经常一起玩的。听说当时表姐本是要和任哥哥定亲的,只是不知怎地,没成。”   “那如今呢?”她注视着那对青年男女,幽幽问:“既然男未婚,女未嫁,再议也不急。”   “呀,阿初,这事儿你可不能传出去。”念珠忙将她向后拉了拉,轻声道:“听说任哥哥已经同一个小官的女儿订亲了。阿初,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吧?”   阿初凉凉地笑了:“不会。”   她的视线有些模糊,那对鸳鸯正亲密地拥抱在一起,耳唇厮磨,难舍难分。    ☆、第004章:      归家后,阿初便病怏怏的,时常闷在房里,一句话也不说。   二夫人见她终日闷闷不乐,劝她道:“你若觉得家中乏味,姐妹们说不上什么话,不妨出去转转,上次不是在庙里认识个温姑娘么?虽说你还是未出阁的姑娘,也该有几个密友,将来也有人搓牌。”   “不熟,不想烦劳人家。”她斜斜地靠在软榻上,轻轻抚着猫儿的脊背。   她母亲闻言,反而笑道:“怎么就不熟了?说起来,温家和任家还是有亲戚关系的,等你以后嫁过去……”   “我不想嫁。”阿初轻声道。   也许是她的声音太低,沉浸于对未来美好幻想里的二夫人并没有听到她的话,继续叨叨说个不停。她的眉头微蹙,心里愈发堵得慌。她今年十四岁了,再过一两年,就会出阁,嫁给那个并不爱她的任寇。孟家是断然不会去退这门婚事的,她唯有绝望。   终于等母亲说够了,她才起身告退,走出廊子,便飞一般的回到自己的房中。她放下碧纱帐,从枕下摸出了一把匕首。尽管数年未曾见光,刀刃仍然寒光闪闪,刀把上缠着几圈粗布,颜色很深。   她盯着这把匕首,看了许久。那年,漫天的飞尘黄砂中,少年将匕首丢给她,漫不经心道:“送你了!看你手无寸铁,谁敢动你,你就拿它杀了他。”   言罢,他头也不回地走了,只身闯入那刀光血海的炼狱场,和她的世界彻底分离。她一直往南走,直到遇到了官兵,将她送回了金陵。她依旧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淑女,循礼守法,等着嫁人,然后相夫教子,一生平安。   阿初缓缓闭上眼睛,将脸贴在冰冷的刀刃上,冰凉且无力。   杨家出事了。   事发突然,像阿初这样的闺中少女,是不明白其中的曲折的。只知有人告发杨元帅在北方边境私通外敌,今上盛怒之下,即刻派人将杨家满府查抄下狱,三族皆有牵连。孟家虽然和杨家的关系不大,但是有孟秋在,也不小。   最先传来的消息是,大嫂子受惊之后,小产了。   她同二姐站在门外,闻着浓浓的药味,心里都不好受。前线许久没有战报传来,如今孟秋不知是生是死,祖母只来看了一眼,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便走了。只有二夫人在房里忙着,而她们是未出阁的姑娘,也不能进去帮忙。   “我觉得大哥哥一定没事的。”她扭过头,低声道。如今孟家的大老爷们都在外面打点关系,唯恐被这件事波及,哪还有心思管后院的事。   “嗯。”二姐云庄只是草草地点了点头,道:“我们在这里也是无事,我先回去了。”   她前脚刚走,孟黎便后脚跟了过来,猴急猴急地要往房里走。阿初急忙拦住了他,道:“哥哥!大嫂子的房,哪是你随便能进的?”   “哎呀,有急事。”孟黎烦的跺脚,待阿初问他到底是什么事,又闭口不言。不多时他同二夫人到厢房里私聊去了,至始至终,阿初都不知道他们在商议何事。   她本没有放在心上,只是回到房中,瞧着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奇怪。莹雪给她端了杯茶,抬眼看了看她,欲言又止。   “怎么了?”阿初抿了口茶,心平气和道:“难道天要塌下来不成?你们都搭着脸。”   “可、可不是……”莹雪唯唯诺诺道,忽然瞥见掀起门帘,走进来的柳橙:“柳橙姐姐,还是你来说吧。”   阿初反而笑了:“神神秘秘的,到底怎么了?”   她虽然是在笑,可眼里一点笑意也无,冰冷淡漠。柳橙素来能猜到几分她的心思,便直言道:“姑娘,任家来退婚了。”   退、婚……   她低眸望着茶盏中那几片飘零的茶叶,茶水微晃,定格的时间有些长。不知过了多久,她才将茶盏放在一侧,无所谓的笑道:“好事啊。”   “姑娘要知道,任家一旦退婚了,对姑娘的名誉可是有损的……”柳橙还想劝她,可阿初只是摇了摇头。   “那又如何?反正我不稀罕。”   昔日炙手可热的杨府,如今门可罗雀。   众人仰头等了数日,今上的旨意终于轻飘飘落了下来。今上慈悲,只是命人抄了杨家,阖家上下皆入狱,丫鬟仆从发卖,余人只等着流放岭南。   远在西北的杨平及众将,就在当地捉拿押送官府,即刻问斩。   圣旨一下,朝野市井,纷纷咒骂杨家私通蛮夷,幸亏苍天有眼,拯救梁国!   如此,就算孟秋够平安活着,也没什么好结局。杨家军中,本就有诸多金陵世家公子,此番战败涉及甚广,当然今上慈悲,言明此事绝不殃及他人,若是牵涉不深,也可无罪释放,只是终生不得做官。   也就是说,纵然孟秋活着回来,这辈子也算是废了。再者从战场上活着回来估计也是缺胳膊断腿的,能做什么营生?   翟氏愈发绝望了。   金陵城里持续着阴沉沉的气氛,许是老天有感,多日不曾放晴。   这几日阿初去外祖家小住数日,徐家不曾牵涉其中,一切祥和平静,唯一惹起的波澜便是淑玉的婚事。   她与孟黎虽早有婚约,却未曾下聘,只是双方父母口头上的约定。谁料前些日子淑玉外出踏青,被春风吹开面纱,让那轻薄的儿郎偷窥了她的容貌,惊为天人。那儿郎不是普通人,没多久,宫中突然下了一道旨意,封淑玉为宁王侧妃,挑选吉日出嫁。   大舅母非常高兴,只是面上还做出哀伤的样子,拉着二夫人的手,啜泣道:“妹妹,嫂子心里自然是偏向咱们秋儿,只是皇家圣旨,谁敢违抗?”   “好了,好了,我也知道哥哥嫂子的难处。”二夫人这一对儿女的婚事双双受阻,心里烦躁无比,只是道:“我们小门小户,自然不敢与天家抗衡,提前恭喜嫂子了!”   这门婚事便废了。阿初住着也尴尬,便同母亲一道回家。她坐在轿子里,正想着心事,忽闻外面哭声一片,掀起帘子一瞧,只见外面站着一排姑娘,头发凌乱,虽然穿着鲜亮的衣衫,却又脏,又破。旁边还有官差把守,过路的人指指点点,笑看她们的窘态。   见阿初不解,柳橙道:“姑娘,这是发卖罪臣家的丫鬟呢。”   “罪臣?谁家的?”   柳橙摇了摇头,阿初又看了过去,忽然觉得其中一个婆子有些眼熟,可不正是在陆家园子的时候,杨老太太身旁的那个老妈妈?站在最前面的是年轻的丫鬟,后面又狼狈又低贱的,是老婆子和小厮。她恍惚间明白了,这是在发卖杨家的人!   其实她跟杨家,并不熟。   轿子晃悠悠前行,不知到了哪里,又听见一片哭声。这会不同了,不是年轻的姑娘们,而是老少皆有,像是哭丧般嚎着。   “到哪儿了?”阿初问。   莹雪脆生生的应道:“姑娘,快到家了,这里……是温将军的府上呢。”   温将军……似乎有些耳熟,好像是温念珠的父亲?   阿初掀起帘子,温家门前挂着两个孤零零的白灯笼,来往之人皆着素,哭声四起,可不正是有一场丧事?   “这又是怎么了?”   “姑娘,是温将军战死沙场了,昨日咱们夫人还提及此事,派人去悼念呢。”两家住得近,上次又在寺里见过面,派人前去悼念也是情理之中的事。   不过是几日的功夫,竟然变成这样!   阿初的手骤然落下,闭上眼,莫名感到悲哀。   日渐转凉,转眼间,金陵城已飘落茫茫大雪,车马难行。孟家人来自北方,不觉得奇怪,然而却听说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大雪,一时间谣言四起,有人说是瑞雪兆丰年,也有人说是杨将军冤枉,天示惩戒。   虽说今上下旨捉拿杨平,可半年过去了,驻疆守将一无进展。更有传言说杨家几十万大军如今驻扎在北方楼氏军阀的土地上,不然,靠什么吃饭。   这些都与阿初无关。她刚刚过了十五岁生日,及笄了。她正在窗前专心画着雪梅,忽闻父亲唤她,便换了衣裳过去。   才进了门,阿初就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。房内只有双亲,父亲背对着她,只听一声咯噔,大门从外面掩上了。   “跪下!”孟良乔呵斥道。   她看着二夫人,二夫人没有看她,死死地板着脸。阿初心里知道这是要出大事了,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地上。她摸着冰凉的地板,孟良乔又道:“伸出手!”   阿初伸出手,孟良乔方才转过身,拿起戒尺,一下下狠狠地打着她的手心。她的眼眶里都是泪,却强忍着不落。直到手心又红又烫,一旁二夫人才带着怒气,颤颤道:“丫头,你就不问问缘由么?”   她跪得膝盖发麻,身体不禁向下倾斜,急忙用手扶了下地板。只是手心刚刚被打过,触及地面,忍不住‘啊’了一声。阿初收回手,身形微颤,声音却很平静:“父亲常说要济人于难处,不对么。”   前些日子,她看天寒地冻的,想起杨家女眷还在牢中受苦,便让柳橙悄悄送了几床棉被进去。没想到,还是被发现了。   “你呀,要气死我得了!”孟良乔气得将戒尺丢在了地上,转身回到太师椅上坐下。他指着阿初,咬牙切齿道:“你有出息了是不?还是你母亲将你教傻了?那杨家是什么人家,哪里是我们能招惹的!因为秋儿的事情,我们全家这是缩着头做人,这下可好,你差点又把我们全都给牵扯进去!”他喘了口气,又道:“要不是去求了宁王殿下,指不定,我们现在都在大牢里呢!可没人给你送棉被!”   “父亲想多了。”她低着头道:“若是圣上怪罪,女儿愿一力承担。”   “呵呵?”孟良乔冷笑着,话也说得很了些:“你不要脸,我们还要。你一个未出阁的女儿,被退了婚犹嫌不够,还想着在娘家住一辈子么!你好好去佛堂里反省吧,没想清楚就不要出来了!”   二夫人听闻要关阿初的禁闭,急忙道:“老爷……”   “你还想求情!”他瞪了夫人一眼:“看看吧,你教的好女儿!”这一来,吓得二夫人也不敢多说什么了。唯有派人给阿初送去膏药,让她打点些衣物,早点搬到佛堂去。   孟家虽大,可这是二房的事情,也无人敢插话。到底是有些多嘴的婆子,把话传到了外头,说是孟家的三姑娘品德不端,如今被幽闭在家,等等。   这日子越发冷了。   她小心地踢了下那盆火炭,将它移的更靠近了一些。阿初生性喜静,有二夫人暗地里照料,她的日子其实并不算差。望着槛窗外的大雪,她搓了搓手,继续练大字。   她很喜欢这样的日子,又十分明白,她不可能永远过着这样清静无为的生活。母亲还在为着她的婚事操劳,听说,母亲最近相中了姨母家的表哥。   阿初垂下眸子,决定不去想这些事情。刚刚落笔,忽闻柳橙在外面叩门:“姑娘,饭来了。”   “好的。”她应道,盈盈起了身。 ☆、第005章:   才将将到了第二年开春,北方的局势便发生了惊人的逆转。   传闻中私通外敌的杨平攻下北燕的重镇后,带着西北楼家的援兵,忽然举兵南下,所过之城一一投降,无人敢拦。等到了金陵,大梁皇室哪里还有抵抗的余地?赶紧将关押在死牢里的杨府女眷给请出来,捧着玉玺战战兢兢出城迎接。   说得好听一些,梁帝这是‘退位让贤’。   城内外风云起伏,阿初住在佛堂里,自然是不知的。只是一日晌午,莹雪面带喜色的来给她送东西,笑道:“姑娘怕是要出来了!听说大爷也寄了家书回来,明儿就能回家了。”   “发生了什么事?”她有些不解。   莹雪道:“姑娘还不知道呢!这个天下啊……”她悄声用手指了指上空:“要换主子了。”   她也有几分惊讶,本以为改朝换代只是被记载在史书上的故事,却真真被自己遇到了。大梁开国以来,屡经战乱,几十年前更是被北燕攻破旧都,迫不得已才前往金陵。那一段历史是梁人不堪回首的耻辱,不仅皇后被蛮夷所掠,大片故土也归入燕国。而此次兵败之后,先后两任梁帝皆不思进取,听信谗言,任凭燕人欺辱。   阿初出神的想着,也忘了问,那位黄袍加身的新天子是何许人。   翌日,孟秋凯旋而归。   即便杨平还未正式登基,可孟秋此次站队成功,给孟家带来了莫大的荣宠。孟家众人一大早便在前堂等候孟秋的归来,等了许久,才见小厮一路小跑着过来,气喘吁吁道:“大爷回来了!”   他们急忙迎了上去,只见门口站着两排身着铁甲的士兵,手中握着长矛,威风凛凛站着。孟秋含笑站在门口,正跟一个身着大红锦袍的年轻公子说话。   孟秋之父孟良业这才望见那个少年,见他年纪虽轻,却姿容俊朗,举手投足间有一种傲人的贵气。再看孟秋对他恭敬的态度,孟良业、良乔俩兄弟对视了一眼,也不敢怠慢,急忙拎着下摆疾步走了过去。   “秋儿!”   “父亲,叔父。”孟秋转身笑道,他比去年黑了很多,右耳下还留下一道伤痕。来不及与家人叙旧,他先介绍那位少年:“这位是杨元帅的二公子,称杨将军便是。”   杨平的次子?那便是日后的亲王,怎能怠慢。   俩兄弟赶紧拱手见礼,却不明白这人来孟府做什么。待迎入府中,奉上茶水后,杨琰方坐在主位上,漫不经心地扫了众人一圈,启唇笑道:“杨某此次前来,是专程道谢的。”   孟良业起身道:“不敢,不敢,不知我孟家做了何事,能劳烦公子亲自前来道谢?”   他不知,孟良乔却有几分明白了,心中徒然一惊。只听杨琰慢悠悠道:“去年过冬,我杨府被奸人诬陷,祖母和妹妹都不幸入狱。幸而得到贵府二姑娘的援手,这份心意,杨某怎能不亲自前来道谢?”   他抬了抬手,自有亲信抬来了几箱子珠宝,一一摆在堂上。“一点谢意,不足挂齿。”杨琰意味深长道:“还请代我转告这份谢意。”  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,孟家人哪还有不明白的。送完这尊大佛,立刻打发人去佛堂把阿初给接出来。阿初正在房里睡得迷迷糊糊的,忽然被一大群人吵醒,被按住梳妆打扮好了,又被抬到老夫人的房里,看着大家的一脸艳慕。   “丫头这阵子受苦了。”祖母心疼地握住她的手,道:“你看这瘦的,老身都心疼。以后吩咐厨房,给二丫头多加几个菜,从我的月例里扣。”   “啊?”她有点懵。   祖母又亲切地问:“你现在有什么想要的没?”   “我……我只是有点困。”阿初揉了揉眼。   她还没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,又被送回了自己的闺房中,一切仿佛都没发生过。   孟府家宴结束后,孟秋同翟氏一道回了房。   翟氏自见到他起,就不曾和他单独说过话,忍不住心里的激动,低声道:“夫君,你在外面吃了这么多的苦头,今后啊,就好好留在金陵当官,可别再去战场了。”   孟秋笑了笑,道:“大丈夫就当在外建功立业,若是留在家里混吃等死,我宁愿战死沙场。”   “夫君怎么能说这种话!”翟氏急道,又赶紧祈愿:“夫君只是随口一说,老天爷,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……”   “你怎么这样神神叨叨的了?”   翟氏低头道:“自从夫君去了战场,我便每日供奉佛祖,保佑夫君平安。”   她只说这么短短的一句话,孟秋也就明白了。他愣了愣,不曾再说什么,只是有些沉默。夫妻二人穿过小巷,翟氏道:“夫君,有一件事,还不曾跟你说,我怕你会怪我。”   “无事,夫人请讲。”   翟氏道:“夫君走后,我曾……曾有了夫君的孩子,只是和他福分浅薄,后来……”   他还有过一个孩子?   孟秋停下来脚步,沉默地看了眼翟氏。翟氏被他看得愈发惶恐,眼眶也湿了,忽听他道:“无事,走吧。”   翟氏满心不安地跟上,难道夫君并不怪罪?不知为何,这次孟秋回来后,总觉得他变了,在他面前会不自在,并感到害怕——也许是孟秋从战场回来的缘故?想着想着,就到了房里,丫鬟们端来水盆,侍奉他们洗漱。   当房间里再次寂静无人,她红着脸道:“夫君,要不我们……”   话还不曾说完,就见到孟秋自顾的解开衣衫,淡淡道:“你也早点休息吧。”   改朝换代,有喜自有悲。   阿初的外祖徐家是清贵世家,虽然有女嫁给了前朝皇族,但又有一子死于战场,并没有受到牵连,不过和寻常一样,但多了几分萧飒凄凉的气息。   虽说梁帝捧着玉玺出降,可还是有不甘心的皇族,暗地里谋反未遂。宁王死后,王府中女眷被发卖为奴,徐家便将淑玉买了回来。虽然沦落至此,但到底是亲生女儿,并不会薄待于她。只是心中的伤口,难以抚平了。   昔日贵为王府侧妃,如今憔悴如斯,命运实在是太过无情了。   大舅母此时深深后悔,当初还是将淑玉嫁给孟黎好,都说皇家富贵无边,可稍有不慎,便是粉身碎骨。作为前朝老臣,徐府渐渐有些衰弱之势,唯一的指望只能在后辈身上。   近日阿初吃胖了些。   她自然是听说了那日杨琰来亲自‘谢她’一事,心道这个人还记得自己。不知为何内心还是有些微恼,她做那些事情又不是为了他,何必这样郑重其事地来道谢,好似自己跟他有什么特殊关系。就连父亲看她的眼神也有些微变,家中二姐也拿这个嘲笑她。   那日云庄输了牌,又嘟着嘴道:“三妹妹手气这么好,不愧是要当皇妃的人,连老天都格外照顾呢。”   “二姐又胡说了。”她面不改色地继续推牌,道:“怕是二姐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,只是福气还在后头。”   云庄不明,道:“什么福气?”   阿初瞥了她一眼,笑道:“如今陛下新登基,按照以往,肯定是要充盈后宫了,二姐如此貌美,自然是会应选的。”   “我撕了你的嘴!”云庄气急败坏地丢了牌,她才不要给老皇帝当妃子,不还有几位年轻俊朗的皇子吗?旁边大嫂子翟氏急忙来拉她,闹了好一阵子,才继续打牌。   又过了几把,阿初的手气越来越差。正专心看牌,大夫人忽道:“秋儿媳妇,你之前掉了一个孩子,情况特殊,我们也不怪你。如今秋儿也回来有一个月了,你们年轻夫妻,怎么还没个动静?要知道秋儿是家里的长子,老夫人和你父亲,都盼着呢。”   旁边还有两位未出阁的姑娘,大夫人如此不顾忌,让翟氏直接红了脸,喃喃道:“母亲,这……两位妹妹都在呢。”   阿初这一会儿已经连输五把,都快把月钱输完了,早就坐不住了。闻言赶紧道:“伯母,嫂子,我有些头疼,先回去了。”   “我陪三妹妹一道回去。”云庄亦是起身。   大夫人点了点头,两个小姑娘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。她似笑非笑地看了翟氏一眼,道:“莫不是上次落下了什么病根子,难怀上不成?你心里也有数,难道还要我这个做婆婆的先说明白了么?”   “母亲这是什么意思?”翟氏还真有些不明白。   “罢了,你也是个呆的,这事儿就让我做主得了。”大夫人拍了拍手,一个在旁边侍奉的丫鬟走了过来,福了一福,道:“夫人。”   这个丫鬟身穿绯红色春衫,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,水灵灵的,一双明眸顾盼生姿。饶是翟氏反应迟钝,到了这个时候也明白大夫人是什么意思,不禁道:“母亲,您这是……”   “这可是我重金买来的丫鬟,苏城的小家碧玉,可是良家出身。”大夫人笑道,拉过那个小丫鬟的手:“先放到你们屋里,若是有了孩子,就正式聘做良妾。”   翟氏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。   “你不乐意?”   “没有,母亲。”翟氏咬住下唇,缓缓抬起头来,挤出了一个笑容:“叫什么名字?”   “妾名巧儿。”丫鬟细声细语道。   “是个好名字。”翟氏心不由衷道,拔下了手腕上的玉镯子,亲手给她戴上:“今后……就随我,好好侍奉夫君吧。”   巧儿道:“是,少夫人。”   大夫人满意地笑了,抿了口茶,道:“这才是好孩子。”    ☆、第006章:   新帝登基后,改国号为晋,迁都西京。   尽管西京的宫室还在建造,金陵的皇亲贵戚,世家大族纷纷前往西京购置土地,孟家也不例外。近日又有些传闻,说是孟秋和当今大公主走得格外近些,让翟氏愈发郁闷。   但是流言归流言,谁也不敢去败坏公主的声誉。当朝的长平大公主可是陛下嫡女,自幼当男儿一般教养,十几岁便随父出征,为大晋的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。如此说来,孟秋和她肯定是认识的。   那日阿初带着丫鬟给翟氏送东西来,看她身边有个面生的俊俏丫头,不由笑道:“嫂子身边又新添置人了?”   “这是你哥哥房里的巧儿,”翟氏轻描淡写道:“还不见过三姑娘。”   巧儿过来行了一礼。阿初这才知道她便是孟秋的通房丫头,先前没留意她开了脸,讪讪地笑道:“原是这样。嫂子,尝尝这樱桃如何?”   巧儿将莹雪手里的水晶托盘接了过来,呈给翟氏。她轻轻咬了口,赞道:“这樱桃可比府里买的要大许多。回头我亲自去谢谢二婶子,难得还想起我。”   “嫂子何必客气,都是一家人。这樱桃还是我姨母从苏城托人送来的,母亲已经着人送到各房了。”   翟氏想了想,道:“你姨母?可是嫁给了苏城姓梅的人家?”   “可不是。”阿初道:“其实我也就儿时见过姨母,算来好多年没见过了。不过听母亲说,过几日姨母便要来了呢。”   她一边说一边揪着衣带,好像想起了什么,神情略有些不自然。正吃着樱桃,孟秋从外面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,翟氏急忙起身迎接。   “三妹妹也在?”他看到阿初,将外裳放到翟氏的手里,道:“我正要去找你。”   “哥哥有什么事?”她微微一愣。   “也没什么要紧事,”孟秋道:“你明日随我出去一趟,婶娘和祖母那边,我自然会打招呼。明日清晨我去接你。”   “哎——大哥哥!”   孟秋说完就走了,阿初莫名其妙的,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回到家里才听说,是公主要见她。可她几时认识当朝的公主了?可她不去也得去,公主召见,莫大的荣宠啊。   翌日清晨,阿初被从上打下打扮一新,塞到了马车里。出了孟家后,听着车轮在古朴的石板路上吱呀作响,她好奇地看着车帘外,一路离闹市区越来越远。   此次出行也没有带丫鬟,她看得乏了,便靠在车壁上沉沉睡去。中间又被颠醒了几次,直到孟秋掀起帘子,说到了。   她这才扶着孟秋的手,跃下马车。看周围人迹罕至,红墙后松柏郁郁葱葱,似是一处私家园林。乱想之际,孟秋已经大步向前走了。她这次出行也没有贴身丫鬟随行,反而有些高兴,便小碎步追了上去。   孟秋余光看到她小碎步跟着自己,毫无淑女礼仪,只得主动放慢了步子。偶有奴仆弯腰扫地,除此外不见任何人。楼阁隐藏在远处的桃林之后,桃李芬芳已尽,枝头上鼓着累累青涩果实。兜兜转转走了一会儿,孟秋将她领到了一间阁楼里,道:“你先在这里等着。”   “好。”阿初应道。   房内陈设华丽,便是那墙壁上一副不起眼的字画,也是名人真迹。阿初轻轻推开木窗,看楼下是一片竹林,旁边伫立着一块青石,下面长满青苔。再往远处看,几间精致小房隐藏在竹林之后,几只雀儿叽叽喳喳从枝头飞起,朝着远处去了。   孟秋去了一刻钟,也没有回来。   她呆呆地等了好久,也没见个人影。便推开阁楼的小门,拎起裙子,顺着红木梯子慢慢走了下去。这里没什么人出没,阿初的胆子更大了一些,穿过竹林后下意识回头看了看,阁楼的木窗依旧迎风敞开,里面空无一人。   再往前几步,冷不丁,她听到竹林后一间小房里传来说话的声音。   是一个女子的声音,很淡:“你去哪里了?”   孟秋道:“先跟二殿下打了个招呼,故而来迟了些。”   孟秋在跟谁说话?阿初有些吃惊。又听那女子道:“是么?让谁跟二哥说一声不好,还得让你亲自过去?自从回来,你就始终是这个态度对我,难不成你对我有什么不满的,你倒是说说!”   “公主息怒,微臣怎敢——”   “哼,你倒是有礼。”那女子带着怒气道:“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你这样……”   林子里偷听的阿初瞪圆了眼睛,不是说公主要见她吗,怎么瞧着是打着幌子,想见的其实是大哥哥孟秋?可在这里偷听墙角也是不好的。阿初猫着腰,回过头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。   她刚想叫出来,那人一手捂住她,用眼神示意前面的小房,阿初立刻噤声了,只能用眼神表示自己的惊骇。虽然许久没见了,可这、这不是杨琰吗?   “你、你怎么在这里?”   走了半米远,阿初才一把甩开他的手,下意识后退了两步。看她眼睛瞪得圆圆的,杨琰心情大好,看着她笑道:“我为何不能来?这里是皇家园林,倒是你,怎么在这里?”   这才想起眼前这位公子哥儿已经是当朝的皇子了,阿初的脸一红,正要行礼,被杨琰一把托住手肘,垂眸低声道:“初妹妹是我的恩人,如此大礼,杨某人担当不起。”   “我对你可没什么恩情。”她的脸更加红了,低声嘟囔。又想起杨琰先前的问题,阿初道:“我大哥哥带我来的,他让我在这里等着,然后再也没出现。直到刚才……”想起先前听到的那些,阿初有些纳闷,道:“他在做什么?”   “别管他们做什么,咱们不打扰他们便是。”杨琰眼眸中尽是笑意,看她小女儿态的羞涩,更是心情舒畅,但又不敢唐突了佳人。他站在桃树下,望着阿初笑道:“这么久未见了,初妹妹也该和我好好说话。”   “也没有多久吧。”阿初见他一直望着自己,脸上更烫了,只能别过头去,心里暗骂杨琰登徒子。她手里搓着帕子,只望着孟秋赶紧来救她。   “妹妹在金陵没过去多久,可我在战场上,真是经历了一番生死。”他低下头,笑了笑。这句话让阿初听了未免心里有些不自在,偷偷瞥了他一眼。可他锦衣玉带,哪里有受伤的样子?然而阿初向来崇拜战场上的英雄,便大大方方抬起头来,看着他,道:“殿下为国为民,阿初敬佩。”   “不用换我殿下,这般客气。”杨琰温和道:“以后咱俩私下相处的时候,还是唤我一声琰哥哥更好。”   还会有再私下相处的时候吗?阿初不知该说什么,嗯了一声。两人在桃树下呆呆地对视着,又互相移过了目光。忽然听到不远处传来脚步声,阿初眼尖,看到是孟秋和一个陌生女子,正亲密地并肩走了过来。   “呀!”她如同猫儿被踩到尾巴一样,跳了起来:“我大哥哥一定是要来找我了。我先回到阁楼里……”   杨琰亦是看到孟秋和大妹,哭笑不得,一把抓住阿初,道:“你别急,你哥哥哪里有心思来找你,来,咱们看着吧。”   他带着阿初躲入了青石的后面,偷偷地向外张望着。果不其然,孟秋并没有朝着他们的方向走来,他陪着那女子说笑,渐行渐远。   饶是阿初有些迟钝,也看出了不对劲,皱着眉道:“我哥哥和公主,怎么会……”   杨琰道:“这是我大妹思锦,她从小在军中长大,你哥哥武艺又好,大概是有些共同话题要聊吧。我大妹妹性子飒爽,你们有空见见,你一定会喜欢她的。”   她有些不高兴地收回目光,心道怎么可能喜欢她。杨琰在一旁看着她,却想起阿初被退亲的一事。如今他父皇虽然没打算清洗这帮子见风使舵的世家,可杨琰已经看他们很不爽了。不过顾家此举,确实给他帮了个大忙啊。   孟秋同阿初走后,杨琰敲了敲杨思锦的房门,入门后笑道:“恭喜大妹,一偿相思之苦。”   房内坐着个英姿飒爽的少女,明眸皓齿,抬头瞪了他一眼:“二哥休要胡说,他已有家室。”   “纵然是有家室又如何,只要是大妹喜欢的,二哥怎么也会帮你达成心愿。”杨琰扬了扬眉,满不在乎道:“最迟年底,我一定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休妻娶你。”   杨思锦默然片刻,忽而抬头笑道:“二哥别只说我,你是不是看上他妹妹了,那姑娘叫什么,阿初是么?”   “是又如何?”他负手笑道。   “二哥,你可要清醒点,”杨思锦淡淡道:“你是男儿,王妃正位向来难由自己做主。我听祖母说,父皇有意让你娶楼家的女儿。”   “楼家?”想起在塞北见到的那刁蛮少女,他冷冷一笑,道:“早晚是要被灭掉的。”   “这我也明白,只是目前,谁跟楼家联姻,谁更有有力的外援。”杨思锦道:“先有江山,再有美人,这道理你应该明白。”   杨琰看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   阿初正在房里看书的时候,柳橙脚步匆匆走了进来:“姑娘,咱们夫人唤您过去呢。”   “姐姐可知是什么事?”   “是红提过来传话的,并没有说是因为什么缘故。”   她闻言,便换了衣裳去了前堂。见二夫人正和人唠着家常,虽然多年未见,可她仍旧一眼瞧出,那是梅姨母。梅姨母是母亲的表妹,徐老夫人的娘家人,因为梅姨夫在苏城做官,一向很少见。她笑盈盈走上前去,道:“见过母亲,姨母。”   梅姨母见了她,忙起身拉住她:“呀,阿初都这么高了?往年见了还是个豆芽儿,如今也……也……”   “长成豆花了?”   周围人闻言都笑了,二夫人笑着骂她:“你这丫头,平日里嘴笨的要命,就会开这种玩笑。哪有将自己比作豆花的?快过来坐着。”   阿初依偎着梅姨母坐好,笑道:“母亲,您让人唤我来,也不告诉我是谁。”   二夫人道:“告诉你了,就无趣了。你姨母半个月前来,因为诸事繁忙,咱一直没能私下里说些话。本不想喊你这个小丫头片子,要不是你姨母想见你,你呀,继续在房里懒着吧。”   “呀,别这么说孩子,我看阿初好着呢。”梅姨母拉住她的手,旁边的丫鬟呈上了一个小锦盒,她拿出里面的玉镯亲自给阿初戴上:“瞧瞧,喜欢么?”   “还是姨母懂我。”阿初笑着谢过,又问:“哥哥姐姐可曾来了?”   “你姐姐身子不舒服,就没来,你哥哥在前面呢,等一会儿就过来。”梅姨母瞧了阿初一眼,忽而看着二夫人笑道:“呀,阿初这一来,倒将你我刚才的话给打断了。姐姐刚才在说什么来着?”   “我想请你当个媒人,不知你,可有这个闲心?”   哦,原来梅姨母是来给豆腐渣哥哥做媒来的。亏得阿初之前胡思乱想,原来是要先给哥哥说亲呢。   自上次科举过后,孟黎虽然没有考中,可是这一久也没人有心情责备他,只是大房的李氏明里暗里说了几句。看样子,母亲终于想起他和阿淮的事情,准备不动声色地给瞒过去,先给他定个亲吧……   虽然老哥不过是十六七岁,成亲尚早,不过既然考不中,不如收收性子?   梅姨母久居苏城,那里多得是柔水般的女儿家,苏城金陵路程上也不远,若是有好人家的女儿,也是无妨。二夫人先前有心让孟黎娶个门第稍高的媳妇,无奈孟黎自己不争气,谁会嫁给一个没中第的白身?   阿初漫不经心地听着,天色稍晚的时候,见到了梅姨母家的表哥,梅泰。   梅泰跟孟黎差不多的年纪,好像比他还大几个月。他穿着一身竹青色长衫,黑发如墨,皮肤比阿初还要白皙。说话也是轻声细语,极是温文尔雅。   只听他温和道:“初妹妹,几日不见,在做些什么?”   阿初规规矩矩的回答:“回泰哥哥,不过是看看书,写写字,绣绣花而已。”   梅泰再问:“不知妹妹看了什么书,写了什么字,绣了什么花?”   阿初:……   她再次规规矩矩地答道:“回泰哥哥,阿初看宋词,写大字,绣迎春花。” ☆、第007章:   本月初七,是城隍老儿的生日,也是金陵的年度庙会。   阿初自然是不肯在家里闲坐着的。二姐云庄素来矜持,不愿出去抛头露面,只有阿初跑去巴巴地求了自己母亲。二夫人想了想,也愿意放她出去,只是要梅泰表哥陪着她才可。   她问:“为何要梅表哥,而不是我哥哥?”   二夫人笑道:“就你哥哥那不靠谱的性子,我能放心?泰儿老成,定能护你周全。”   阿初深以为然,近日来家里疏忽了对孟黎的管教,他便有些无法无天了。庙会一共三日,算来第三天应当是人最少的时候,阿初便捡了这个时候出门去。梅泰带着俩小厮,寸步不离地守在她的身后。   街道两旁卖的泥雕小像,各种竹编篮子,奇异花鸟,阿初怎么都瞧不过来。她不愿戴那纱帽,梅泰一直苦口婆心地劝她:“初妹妹,此处人多眼杂,还是以纱帽遮去容颜为好。”   “戴那个,我连路都看不清。”阿初抱怨道:“你怎么不戴,反而让我去戴。”   “这纱帽是女子用的,我用作甚?”梅泰失笑道:“出行前姨母反复叮嘱我,你若是这般顽皮,回去后我怎么向姨母交代。”   她不觉皱起了眉:“泰哥哥是要拿母亲来压我么?”   梅泰不语,算是默认了。她气恼地转身,梅泰快步跟上。见前头人头攒动,好像是城隍庙的驱邪表演。他们便在西侧的二层小楼上选了个雅间,阿初靠在窗前,看着穿着斑斓道服的道长手持木剑,在台上游走起舞。   也有几个少年扮作邪祟,戴着狰狞的面具,随着道长的起舞纷纷倒在台上的各个角落。她磕着瓜子儿,看着其中一个少年身手矫健地躲过道长挥来的木剑,紧接着又被镇魔铃迷惑了心智,以手捂耳,踉跄着后退直到倒地。   伴随着阵阵叫好声,道长和几个少年躬身谢幕,新一轮的表演即将开始。此刻梅泰忽然有些内急,便吩咐俩小厮好生照看阿初,自个推开门去了。   新的表演和上一场大同小异,也是几个戴着面具、奇装异服的人在戏台上蹦蹦跳跳,吟唱着驱魔的曲子。热闹中,无人注意此时此刻,十几个身着劲装的蒙面人已经悄悄地包围了整个城隍庙。   台上的人随着楚江巫曲起舞,彩绫飞扬,忽然间,一支利箭破空而来,嗖一声射中了领头的舞者!   “啊——”   舞者倒下后,无数黑衣人从墙头屋顶跳下,从幽暗的角落里钻出,手持朴刀向着人群砍去。众人尖叫着四散而去,然而城隍庙的大门已经被紧紧锁住,还怎么出去!   阿初遭遇惊变,她惊愕地站起身,随着惶惶的小厮一起冲下楼,人多力量大,总能冲破大门吧?身边挤满了男人女人,小孩老人,脂粉与汗臭味混合在一起,尖叫和恐惧弥散在整座庙内,以及身边传来的声声惨叫,都让人心胆俱碎。   梅泰呢?她在人群中踮起脚尖,尖声叫道:“表哥,梅表哥——”   她的声音很快被掩盖掉,随着人群中的一股冲劲,她被挤到了角落里,旁边柱子上能够清晰地看到道道血迹,正顺着柱子往下流。阿初惊慌地揪住衣角,前头路被堵住了,领头的又被蒙面人拎刀砍杀,余人也不敢向前冲,纷纷后退。   她看不到梅泰,也看不到随行的小厮,正无处可去之际,阿初一转身,忽然撞到了一个人的怀里。   抬头一看,差点被吓得叫出声来。那人披散着头发,戴着狰狞的面具。阿初稳定心神,才想起这人是先前扮演邪祟的少年。她刚刚稳定心神,那少年忽然一把将她揽入了怀中。   这、这、这!   她的脸躁得通红,不及挣脱,少年揽住她向下一弯,一柄大刀从他的头顶划过。这才意识到身后的危险,再等少年拉住她的手,在人群中穿梭的时候,她已丝毫不惧,没有先前的担忧和害怕。   这少年对城隍庙的地势极是熟悉,片刻间便带她钻入一个柴房中,将木门用力紧闭,听着外面惨叫声不绝于耳,柴房内外,仿佛是两个世界。   少年松开了她的手,半跪在灶台前,将修长的手伸入草灰中,好像在拨弄什么东西。一扭头看到阿初面色发白,沉声道:“快走,此处不宜久留。”   他的声音很好听呢。阿初想着,看着地面上露出一个洞口来。她小心地钻下去,顺着梯子下行,少年紧接着下来,将那洞口堵上。黑暗潮湿的地道里,看不到任何的光亮。她犹豫地站着,那人道:“跟着我走。”   “嗯。”   阿初轻轻地应了一声,摸着墙壁,偶尔会撞到他的后背上。地道里只能听闻两人的呼吸声,不知道行了多久,对方道:“停,爬上来。”   她依言上前摸了摸,是把冰冷的铁梯。少年将封顶打开后,阿初眯了眯眼,骤然投射进来的光亮让她极度不适应。她身上沾满灰土,头发凌乱,等站到屋内的时候,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又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。   这里似乎是间仓库。她看到救了她的少年站在不远处,身材瘦削,穿着一件宽袖麻衣,脸上的面具仍未摘去。他不曾看阿初,只说:“姑娘可以走了?”   “你是谁?”她忍不住问。   少年不答,她便跑到他的身前,大胆地注视着他的眼睛。那双褐色眼眸淡漠无情,纯粹里隐藏着暗暗的杀气,让阿初想起一个故人。   “你是谁?”她又问。   “姑娘该走了。”这次,他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。   阿初走出那间仓库。   她回过头去,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,有些失落。此处位于城隍庙的东面,还未走多少步,忽然听到砰一声,城隍庙的大门被撞开了。   从杀戮中获得解脱的百姓迅速逃了出来,此时官府的官兵也匆匆赶至,全力搜捕这些刺客。阿初站在路边,正着急寻找着梅表哥的踪迹,忽闻身后有个熟悉且惊讶的声音——   “初妹妹?是你么?”   她转过身,瞧见了身着铁甲的杨琰,正一脸讶然看着自己。   所幸的是,梅表哥只是受了点轻伤,并无大碍。   随行的两位小厮也侥幸活了下来。当杨琰亲自将阿初送归府上,孟家人还不知道这件事儿。在府外,杨琰看着孟秋,道:“本王就送令妹至此了。下次再出门,还是要寻个靠谱的人为好。”   他别有意味地看了看梅泰,后者低着头,脸色苍白。他不轻不重地拍了下对方的肩,又对阿初温和道:“初妹妹好生休息,我已派了太医,等下便会到府上帮你瞧瞧。你别害怕,以后有我在没人能伤害你。”   阿初听他这话说的露骨,心里有些不安,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。她偷偷看了眼周围的人,孟秋仿佛没听见的样子,梅泰神色尴尬,喏喏站在一旁。她想了想,轻声道:“我没事儿,谢谢你了。”   “何必客气。”杨琰的语调愈发温柔,他笑了笑,道:“走了!”   几日后,城隍庙砍杀事件查清楚了,原是北燕的刺客,来蓄意捣乱。孟家虽被阿初的事情所惊,但见几日来杨琰日日派人来送东西,嘘寒问暖,隐约也闻到一丝猫腻。   那晚梅泰回到他母亲的身边,梅夫人赶忙看了他的伤,又是担心又是后怕。又问阿初怎么样,见梅泰扭扭捏捏的,不免奇怪——   “我的儿,孟家说阿初也好好的,只是你的脸色怎么这么不自在?”   梅泰坐在一旁,看着自己包扎的手臂,痛定思痛,道:“母亲,儿子还是不要求娶孟家表妹了。”   梅夫人奇怪道:“这又是为何?”   他们此次前来,本就是为了梅泰的婚事,只是都不让阿初知晓。这几日的相处,梅夫人觉得阿初也不错,且孟家在新朝蒸蒸日上,是个好亲家。见梅泰吞吞吐吐,莫非有什么难处?   “哎!你别管了。”梅泰烦闷地摆了摆手。想起那杨琰看着阿初的眼神,他怎能不懂。再说此次出行,他平日里瞧着表妹温柔娴淑,没想到出门在外却如此肆意顽皮,并不是他心目中的良配。   “你不说个明白,我也不好跟你姨母说。”梅夫人有些为难,道:“我跟你姨母算是说好了,就等过明路,现在说不行,不等于是说人家姑娘有问题么?”   梅泰见他母亲为难,没法,便将白日发生的事情给说了。听罢,梅夫人沉默不语,大约也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。她叹道:“这位殿下也真够任性的。孟家虽然还可,但也不是能配得上皇子的人家。只是他这样一搅合,还怎么让阿初说亲。罢了,天家看上的人我们也招惹不起,就这样么算了吧。”   梅泰道:“母亲,其实我觉得徐家的木荷妹妹也不错,性子很沉稳。”   “可惜你木荷妹妹父亲早逝,母亲又改嫁了。”梅夫人淡淡道:“从小被这样的母亲教养,我是放心不下的。你先回去歇着吧,这些事回头再提。”   “是,母亲。”    ☆、第008章:      自梅夫人委婉地给二夫人表明了心意之后,她便有些坐立不安。   本想将阿初叫来责怪一顿,可想想总归不妥。只得等丈夫归来,跟他商议此事。孟家虽然蒸蒸日上,可也不是能高攀得起皇家的人家。况且今上不止一子,若是将来卷入夺嫡之争,稍有不慎便是灭门的祸事。   孟良乔听夫人讲完心中担忧,沉吟片刻,道:“这些日子的风言风语,我也有所听闻。不过若是贸然给阿初订了个亲事,岂不是得罪了楚王?依我看,还是要让秋儿帮忙打探一下,看看楚王到底是个什么意思。”   “也好。”二夫人忽然想起一事,道:“也不知秋儿近日跟他媳妇闹了什么,上次见他媳妇泪汪汪的,我再怎么问,都只抹眼泪,不说话。”   “大哥家里的事情,我们少操心。”孟良乔皱着眉道:“我刚刚从母亲那里来,母亲发话了,早点收拾东西吧。最迟明年开春,就要迁往西京喽。”   如今杨琰被封为楚王,皇子中排行第二,又是元后之子,极得群臣拥护。   相比之下,他同母的兄长杨承便显得有些木讷老实,不如杨琰少年英雄,出类拔萃。他们的母后在生完一对双生子后便撒手而去,留下五个子女,都在太后的身边长大。杨平称帝后,只是追封原配为后,并没有再立新后。后宫中育有子女的便也只有钱妃、纪妃,带着孩子老实本分地生活。   皇帝登基后,没有即刻立下太子,不禁让众人浮想联翩。   “王爷,公主来了。”   才听闻通报,不过是抬起头的片刻,杨思锦已经踏进门来。她抱着手,笑道:“哟,二哥看书呢?”   “妹子怎么想起来看我了?”杨琰笑着将书卷放到案上,吩咐下人去准备瓜果茶点。   “没事做,宫里不好玩,出来看看你。”她翘着腿坐到书案上,扭头道:“不过我走的时候听说,父皇和祖母要给大哥说亲了。”   “这有什么好惊奇的?”杨琰漫不经心地托起茶盏,抿了一口,“大哥都多大了,前些年忙于军旅没有成家,现在正合适。”   “可不是。我看父皇的意思,是想给他求娶楼家的女儿,只是祖母不同意。”杨思锦看着杨琰的眼睛,悠悠道:“依我看,祖母怕是想留给你。”   “祖母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心思。”杨琰平静道:“而且我也不会娶那个泼妇。”   杨思锦笑了声,道:“你的心思?怕是你的心上人都要订亲了,你还在这里做梦呢!”   他先前悠哉悠哉地喝着茶,闻言,眉头轻轻向上一挑。“订亲?”他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句,懒懒道:“我倒是要看看谁敢提亲。”   “孟秋给我说的,总不会错。”杨思锦得意洋洋道:“他总不会骗我。”   “是么?”   杨琰轻声道,忽而起身,捏了捏他妹子的脸颊:“你这妮子,还学着跟孟秋一起合起伙来套我话了!”他当然猜得出,这些话都是为了试探他的,是孟家想看看他对阿初到底是怀着何种心思。他不由地笑道:“你让他放心。”   “啊?”杨思锦愣了片刻,才揣摩出他话里的意思。她眼光闪烁,不知为何,笑得有些僵硬:“是了,我知道哥哥的意思了。”   她垂下头,望着自己的手,喃喃道:“也不知道他是什么心思呢。”   得到楚王肯定的暗示后,孟家便暂停了为阿初寻觅良配的事情,开始悄悄备起嫁妆来。   只是这一切都不能让阿初知晓。二姑娘云庄总是高不成、低不就的,到现在也没定下人家,每日常见李氏絮叨。又因为少夫人翟氏迟迟未有孕,她的处境越发艰难起来。   一日翟氏正在房中做针线活,忽见自己的奶娘慌里慌张闯进门来,还未来得及发问,便听那刘妈妈哭道:“夫人,不好了,季大爷打死人了!”   季大爷是她的亲哥哥,虽然平日里纨绔了一些,但哪里有胆子打死人?她惊得急忙要家去,派人报给李氏,谁料李氏并不允许。   她派了个丫鬟过来,模仿者李氏那阴阳怪气的腔调,站着道:“翟家季大爷打死了人,跟我们孟家何干?你既然已经嫁进门来,就是孟家人,有空多琢磨琢磨怎样收拢自己的夫君,别尽操心些有的没的。”   翟氏哭得泪流满面,那丫鬟说完就走了,她想要带着人闯出门去,才走到内门的门口,又不敢向前再踏一步。旁边丫鬟都在劝:“夫人,不妨等大爷回来,您现在匆匆忙忙回去,得罪了大夫人不说,也解决不了事情啊。”   刘妈妈垂泪道:“是啊,我的儿,如今在外能指望的,也就只有姑爷了。”   众人七嘴八舌劝了好久,才将翟氏扶回了房里。她呆呆坐在房里,想着孟秋会帮自己么?孟秋很少到她房里来,虽说前几日住了一晚,可他那态度,始终是冷冰冰的。不知过了多久,只听丫鬟们连声道:“来了——大爷来了!”   她慌忙起身迎接,谁料还未将孟秋迎入门里,他便扭头道:“我去书房。”   “夫君请留步。”翟氏慌忙上前,毕恭毕敬道:“妾身有事,想请夫君相商。”   孟秋瞥了她一眼,转过身,大步踏入房中。屏退了众人后,翟氏才含泪请求孟秋帮忙,将她兄长从牢中捞出来。她说完后,只听得孟秋冷笑道:“你疯了?家有家规,国有国法,这事情我本就知道,他在花坊打死了人,难道就能轻易免罪?”   “夫君,妾身就这一个哥哥,他要是不在了,让我的双亲可如何是好啊。”翟氏跪在地上,拉着他的衣角,哀戚道:“您要是不帮,可就没人能救他了。”   她求了很久,跪得膝盖都疼,才听到孟秋淡淡的声音:“好了。这件事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。只是,你愿意为这件事而不惜一切代价么?”   她忽的抬起头,瞪大了眼睛,道:“我……我愿意。”   “好,我能把你哥哥给捞出来,前提是——”他望着这双熟悉的眼睛,冷冰冰道:“你拿着休书,回家吧。”   半个月后,孟秋以婚后无子的缘故,休了翟氏。   同日,他买通了证人,将口供修改成“争吵中过失杀人”,最终判定季大爷无罪释放,多赔了些银子。翟家虽然显赫,但也只是在前朝,如今又拿出银子打点这件事,只差拿祖产去当钱了。   接回了被休回家的姑娘,翟家无可奈何,左右儿子是回来了。只是没过多久,翟氏便发现自己有孕了。   她怔怔地望着那碗乌黑的药,不知道是悲是喜。   刘妈妈哭着道:“若是早些知晓,姑爷哪里会休了您?现在这孩子也留不得了,姑爷都要尚公主了,您还是喝了药吧。”前几日,刚刚听闻孟秋要尚公主的消息。   “我不喝。”她毅然地别过头去,轻轻摸着肚子,喃喃道:“不管他什么时候来的,都是我的孩子。如今我住在这别院,除了你们再也接触不到别人,我便将这孩子生出来,也没人知道。实在不行——先送到外面养几年,再接回来。”   翟氏躺在榻上,闭上眼睛,道:“把药倒了吧。”   刘妈妈叹了声,也只能依着她了。   最初听到孟秋以“不敬姑婆、多年无子”的缘故休了翟氏,阿初很是震惊。虽然孟家一半的人都极力劝阻孟秋,然而他心意已决,对这些劝阻置若罔闻。任凭父亲叔父苦口婆心地劝说,他执意休了翟氏。   没多久,宫中便下旨,封孟秋为驸马,即日大婚。一时间众人纷纷向他道喜,再也无人提起翟氏的事情。不知为何,阿初心里只有悲愤和不平,她第一次感受到权势的无情和荣华富贵的诱惑,而自身不过渺小如蝼蚁。   孟秋大婚当日,孟府大摆宴席。她站在楼上,看着形形□□的人出入家门,达官显贵、亲戚,杂役……四处挂满大红绸缎,洋溢着喜乐的气息。孟秋去宫里迎亲了,然而公主是君,他们是臣,孟家的每个人都要盛装迎接公主。   “来了!来了!”   丝竹声越来越响,公主陪嫁十里红妆,遥遥不见尾。阿初正在呆呆地看着,二夫人匆匆走过,拉了她一把:“看什么看?下去迎接公主了!”   她这才走下楼去,恭敬地站着,等了好久,公主盛大的依仗才在山呼海拥中进门。参拜行礼后,她抬起头,看到杨琰陪在公主的身侧,一身华丽衣袍衬得他更加面色如玉,俊朗不凡。他似是留意到阿初的目光,会心笑了。   等到拜堂结束,他再在女眷群中寻找阿初,却不见她的踪迹。杨琰皱了皱眉,跟身边的人低声说了句话,悄然离开了宴会,去寻找阿初。他虽然没来过孟家内院,却也知道她走不远。果然没多久,他看到阿初坐在角落里的秋千架上,背后的砖墙上爬满了爬墙虎,一片绿意。   他的衣冠华丽不凡,虽然贸然闯入孟家内院,可遇到他的仆役也不敢阻拦,只能恭敬地退下让路。他望着阿初,看着她两只小手攥住绳索,懒懒地低着头,好像在看地面。   “初妹妹。”他忍不住叫了声她的名字。   她被唬了一跳,一下子从秋千上滑了下来,望着杨琰,不知所措:“殿下……”   “你怎么在这里?”难道是阿初不爱热闹么?杨琰心道,最初遇到她的那次花会,她也是一个人溜了。   “不是。”她下意识道,看杨琰望着自己,显然是等着她的解释。好像怎么说都不妥,她说:“还是不说了。”   杨琰垂下眸子,轻声道:“不能说吗?那我也不问了。来,你坐上去。”   她依言,又坐回秋千上。杨琰站在她的身后,道:“抓稳了!”忽然用力地一推,她被荡到高处,又飞速地向下。听着耳边风声呼啸,她闭着眼睛笑道:“慢点!对啦,别太快——”   随风摆荡于空中,此情此景,格外美好。 ☆、第009章:   饶是阿初反应笨拙,也该留意到杨琰对她与众不同的好了。   她心里忍不住去想,莫非杨琰是喜欢上她了?可他从未表白过爱慕之意,何况自己既不突出,也无倾城之姿……阿初胡思乱想了一个下午,她只顾托着腮坐在窗畔,就连柳橙唤她也不曾听闻。   柳橙留意到她痴痴似有所想的样子,抿唇一笑,用手拍了拍她的肩:“姑娘!”   阿初吓了一跳,扭头道:“什么事?”   “想知道这窗子外头有什么好看的,让姑娘瞧了一下午。”柳橙含笑道:“难道新开了什么花儿不成?”   “啊,我看那猫儿打架。”她用手胡乱的一指,哪里有猫儿的身影?她讷讷道:“猫跑了。”   柳橙但笑不语,阿初瞥见了她的神情,好似明白自己心中所想,不由得恼了,红着脸道:“有什么好笑的呢,我便是发呆,也不成么?”   “好,好,都成。姑娘长大了,有自己的心事。”柳橙笑道:“夫人派人来支会姑娘一声,这夏天一过,就要迁往西京了,屋子里的东西也该好好收拾了。”   “嗯。”阿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。   “还有,听闻宫里在召选官宦家的女儿,似乎是要给皇子选妃了。”   皇子?她眼皮子一跳,抬眼问:“什么时候?”   “大概就在下个月,不过不是给二皇子,是给大皇子选的。”柳橙也不去急她,便从实道:“听闻二姑娘在老夫人那里,想要去应选。”   新朝选妃立下了规矩,但凡五品以上的京官,皆可送女入选,且一家一户只能推选一人。如今云庄尚未订亲,正是适龄人选。只是这选妃虽然不分嫡庶,但是皇子正妃必须是嫡出的姑娘,云庄最多博得侧妃一位。   然而,若云庄当真入选,孟家不等于将两个姑娘分别放在不同皇子的棋盘上,进行博弈?   这一点,驸马孟秋当然想到了。他极力阻挠云庄入选一事,然而事与愿违,孟家俩兄弟倒是觉得如今阿初的事情还未定下,也许会有变动;不如先送云庄去应选,做两手准备。   时光飞梭,一个多月后,正当酷暑之际,宫中下达了旨意,今上亲自为皇长子杨承选了一正妃二侧妃,孟家云庄位居侧妃之位。   喜讯传来,全家都欢喜。然而杨琰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,却是面色阴郁,恨不得将书案上的茶盏都拂扫在地。   孟家这是什么意思?他本以为自己的态度如此明显,孟家本该乖乖站队才是。没想到竟是这样贪心不足,还妄图在大哥那里再下一注!再想想当朝太后,自己祖母。明明知道自己钟意孟家三姑娘,却任凭父皇选了孟家二女为杨承的侧妃,用意何在?要知道,一个家族若是出了位王妃,那么这个家族的其他女儿,很难再嫁给其他的皇子。   他起身,在书房里来回踱步。关于立嗣一事,皇帝的态度晦涩不明,他的下面还有一个同母的亲弟弟,两个异母弟弟。然而父皇给大哥选的三妃,身份地位皆不高,正妃甚至是前朝遗老之女。   他真是越发弄不明白父皇的心思了。   左右在这里干想也无用,杨琰决意去宫中探一探祖母的口风。等到了宫中,却发现二妹杨蓉也在。她伏在太后的怀里,眼圈红红的。   杨琰行过礼后,坐在太后的身侧,伸手抚了下妹子的秀发,道:“蓉儿这是怎么了?有谁欺负你了不成?”   太后道:“她是公主,谁敢欺负她。”   杨蓉呜咽道:“怎么没有人!父皇欺负我,那燕国蛮夷欺负我,呜呜……”   “你呀,擦擦眼泪,家国大事岂是小女孩的眼泪就能决定的。”太后略带着些责备道:“别让人笑话,我们大晋马背上得天下,杨家的女儿就这点气魄?”   “燕国?”杨琰皱了皱眉,望着祖母:“发生了什么事。”   太后叹了声,吩咐宫人带着公主下去擦脸。等杨蓉离开后,才缓缓道:“燕国来讲和喽。结为友邦,还要一个公主和亲。”   “和亲?”杨琰道。如今杨家虽然得了天下,然边疆未稳,此时燕国来讲和,确实是件好事。他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提议,但是现在大妹出嫁了,除了杨蓉以外,纪妃的女儿还未满十岁。如此说来,杨蓉确实是最佳人选。   他想了想,道:“何时的事?父皇应下了没?”   “还不曾。只是哀家看你父皇的意思,是同意了。”太后淡淡道:“也就是两个时辰前,燕国外使先来探探你父皇的口风。”   “可我看蓉儿并不乐意。”杨琰拧眉道:“此去燕国,定然凶多吉少。何不效仿李唐,册封宗室之女为公主,和亲燕国?”   太后瞥了他一眼,道:“哀家也正有此意。此事不及,从长再议。倒是你,你大哥的妃子选好了,你巴巴地跑来做什么?”   他陪着笑道:“还能有什么事,来看看您呗。”   “小二子,你想什么,哀家还不知道!”她笑着,轻轻地打了下杨琰的手。只是她紧接着道:“只是你父皇,向来更中意楼家女儿一些。你也知道,楼家在西北,”她顿了顿,没有说完这句话。   若杨平真的让他娶楼家女儿,那意思便有七八分明显了。然而他只是笑了笑,道:“可是不管那楼家女美如天仙,富可倾国,孙儿心中也只有一人。何况我也不贪心,我只想为国、为父皇效劳,好好过日子。”   “你当真这么想?”太后有些讶然。   “是。”他坚定地点了点头。   杨琰走后,当今皇帝从侧殿里缓缓走了出来。   “皇帝来了多久了?”太后丝毫不感到惊奇,淡淡道。   “没多久,恰好最后几句话都听到了。”皇帝抬了抬手,示意左右退下。他沉吟了片刻,道:“老二倒有几分朕年轻时候的样子。然而朕心里,还是更中意楼家的女儿一些。这样,也好给楼兄一个交代。”   “呵,你那些兄弟情谊,有几分真实,陛下心里最明白。”太后无不讽刺地勾了勾唇,也只有她,敢在皇帝面前这样直截了当地道出实情。   皇帝笑了笑,抬头道:“还是母后最了解朕。虽然娶楼家姑娘是不错,久了也是个祸患。好吧!既然老二自己喜欢,那就让他娶!只是如今老大还未娶亲,这件事别宣旨,回头你告诉老二,让他自己乐呵乐呵。”   “好,好,皇帝心疼儿子,哀家也高兴。”太后拍着手,道:“等等,还有一事哀家没想个明白。你怎么把那孟家的二丫头给封做老大的侧妃了?”   “两个侧妃都是承儿自己定的,朕可没有插手。”皇帝悠然道:“或许他跟老二一样,一见钟情了吧。”   太后斜了他一眼,笑吟吟不语,两个人都明白这话外之音,但都不点破。   楚王正妃一位虽然隐秘,但到底是有不少人家知道了。   如今孟家出了两位王妃,一位驸马,俨然挤入了皇亲贵戚的行列。打听到阿初的哥哥孟黎还未订亲,都赶着拥着来打探口风,一时间,孟府门前车水马龙,达官贵族来往不断。   只是云庄还微微有些酸意,懊恼着自己只是个侧妃。她便时不时来探望阿初,口中说着:“以后都是皇家的媳妇儿了,你我虽然是姐妹,但是辈分上我还是你大嫂,你以后可要多劝劝楚王,以长兄为尊。”   阿初哭笑不得,也不理她,自顾有一针没一针的做着针线活。   她得知宫里传来的“喜讯”后,心里忽然有些发慌。虽然皇家还未下旨,但是众人看来,她是铁定的楚王正妃了。二夫人见她言行怪异,倒是不以为怪,笑称女儿家出嫁前都是有些舍不得的,待成了家,便好了。   连柳橙也说,天底下再难找出一个比楚王更好的夫婿,她上辈子绝对是做尽了善事。   为了表示对菩萨和漫天神佛的感激之情,在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里,孟家女眷浩浩荡荡前往山寺进香还愿。   礼佛过后,又有沙弥来请她们去听佛法,只有云庄伴同老夫人去了。二夫人便带着阿初去厢房里歇息,正在喝茶的空隙,忽然听到外面吵了起来。按理说女眷休息的地方是最安静的,怎么会有人争吵?   红提去看了看,回来禀报道:“夫人,姑娘,是一对母女,带着一个婆子一个丫鬟,跟和尚在吵。似乎是想要来歇息,那和尚不让人家进来。”   “什么缘故?”二夫人问。   红提不用再去打听,因为叫骂声愈发尖利,她们已经能听得清清楚楚了。只听一个老婆子道:“我呸!什么已经满了,你们这些狗眼看人低的东西,先前我们夫人来,哪个不是好好伺候的。如今倒好了,还赶我们走,就是歇口气儿,能喝你多少茶水?”   和尚道:“你这施主说话也太难听了,佛门净地,容不得喧嚣。再不走,休怪我找人哄你们出去。”   “你敢!还有没有王法了?”   正闹得不可收拾,其中一人温声道:“李妈,你别说了,我们走。”   “夫人!”那婆子急道:“这怎么可以?今天我们就算不歇息,也要争口气……”   那夫人淡淡道:“不必了。我佛视众生平等,可这世上的人却分三六九等,在此处礼佛,再无意义。我们心中有佛,以后再也不踏足贵寺,我们走吧。”   她们转身的刹那,阿初正好在窗边看着,忽然道:“母亲,她们我认得!”   二夫人问:“是何人?”   “就是温家呀。”她想起那个退了她婚事的任寇,漠然道。   不多时,温家母女来了。   她们穿着颜色发旧的衣裳,但是洗的很干净。   当年杨家阖府下牢的时候,温将军牺牲在战场,正是温念珠的父亲。温将军只有一个女儿,他死后,温老夫人联合族人,把她们母女给赶了出来,能带走的只有温夫人的嫁妆。世态炎凉,不过如此罢了。   当时温夫人的娘家恰好也被卷入杨家的事情里,自顾不暇,哪有功夫来管这些。   “对亲孙女,也忍心?”二夫人不可置信道。   温夫人冷笑道:“哪里呢,我这个婆婆,是续弦,先夫并不是她的亲生儿子。”   二夫人叹了声,不再说话。她把目光转移到温念珠的身上,不知怎么的,越看越是喜欢。便让阿初伴同她说话,阿初轻声道:“我们出去聊吧。”   温念珠嗯了一声,随她一道出了厢房。她们坐在红枫树下,念珠有些局促不安地揪着衣袋,道:“孟……孟姑娘,其实我表哥有话对你说。”   任寇早就到了。他站在枫树林后,此时才缓缓走了出来。   阿初背对着他,没有转过头去。任寇的声音很陌生,他道:“初妹妹,对不起。当初退了你的婚事,实乃无奈之举……”   她忽然觉得有些可笑,自己又不是没看到,他又何需解释?她没有理会,听任寇道歉了很多,只是垂着眼看自己脚下的卵石。   “……还请妹妹看在往日两家的情谊,请、请楚王殿下饶我我们家吧……”   什么?   她有些讶然,杨琰对他们做了什么?再听任寇解释,才恍然明白:杨琰为了给她出气,几乎将任家打压的不能抬头。一时间她心里百感交集,不知该说什么好。   也许这个人,对自己真的很上心吧。 ☆、第010章:   北燕的使团前来求亲了。   杨蓉越发惶恐不安,此时大晋已经迁往西京,正是根基不稳之际,皇帝一口答应了求亲的请求。听说这次前来求亲的是燕国景王,一位既不受宠、又遭燕国皇帝冷落的王爷。传闻他还有些汉人血统,是北燕皇室里碍眼的存在。   又听说这景王性子孤僻,但凡别人惹恼了他,就把那人的心给剜出来。派这样的人来求亲,也不知燕国皇帝打的什么心思。   楼家怀安郡主入宫的时候,正看着她闷闷地托着下巴,茶饭不思的样子。   “怎么了蓉妹妹,几日不见,瘦的都要飘起来了?”怀安郡主施施然行了个礼,故作惊讶地望着她:“哎呀,咱们公主真是越发窈窕好看了。”   怀安郡主生得明媚多姿,她穿着绛红色的襦裙,上面绣着大红牡丹花,随着她的走近,佩玉鸣环叮当作响。她俯蹲在杨蓉的身边,见她还是蹙着眉,神色也愈发凝重起来:“这是怎么了?”   杨蓉面无表情道:“你可知道燕国的事情!”   “原来蓉妹妹是在为这个事情烦恼。”怀安郡主道:“前些日子不还听说,太后有意从世家里挑选一位适龄女子,收为陛下的义女,然后嫁给那燕国蛮夷么?”   “皇祖母是有这个意思,然而……”她垂下头,恨恨道:“那燕国是非要娶一位皇家的公主的,我呸!想想那景王也不知是何人所生,卑贱至极,他怎配娶我!再者两国不过是暂且谈和,若是日后再生战事,让我如何是好?”说罢,她又低声哭了起来。   “蓉妹妹,我有一计,不知可否行得通?”   “什么,你说。”   怀安郡主淡淡笑道:“我听说那景王已经到了京都,若我差人去见他一面,晓以利弊,让他主动放弃求娶公主,未尝不可?”   “他会放弃?”杨蓉难以相信,任凭怀安郡主帮她擦脸,道:“我不信。”   “不试试,又怎么知道呢?”怀安郡主用手点了下她的额头,冷冷笑道:“你想呀,他此次前来西京,名为求亲,实则是两国和谈的质子。质子是什么?我们让他生,他便生;我们让他死,他便死。只要我们不给他好脸色,不给他好日子过,他不过是脚下的蝼蚁!当然,若是我们利诱之,他为何不应?”   “然而景王为求亲而来,若是不成,他怎肯罢休?”   怀安郡主道:“那便让他随便娶别人便是。燕国王爷若是爱上了我大晋的平民女子,也不枉是一桩美谈。左右都是联姻,随意封个假公主就是了。”   杨蓉被她说动了心,思索了片刻,道:“好姐姐,果然只有你疼我!事成之后,我定然重谢你。”   “公主不嫌弃,与我姐妹相称,我又有何求。”怀安叹了声,道:“只可惜你哥哥,从来不正眼瞧我。”   “若是这件事成了,我定然让姐姐得偿所愿。”杨蓉微微笑道:“那个孟阿初算什么,姐姐才是我心里的二嫂。”   午夜的京都,格外寂静。   一乘小轿,悄悄地抬进了城西的一座府邸。待小轿落下,来客慢悠悠钻出身来。但见他穿着时下名贵的锦袍,身长玉立,显然来历不凡。随着府内劲装侍卫的指引,他穿过几重门,来到一个极其隐蔽的厢房。   入内,还设有一扇屏风,来客只能隐约看到那人的背影。   那人并没有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意思。来客皱了皱眉,还是在屏风前的席位上坐好。他拖着长调,悠哉道:“不知景王殿下这般谨慎,竟不以真面目示人。”   屏风后,那景王声音清冷:“楼公子深夜到访,所为何事。”   楼骜见晋王开门见山,笑了笑,也不将这个燕国王爷放在眼里。他傲然道:“王爷非嫡非长,求娶我大晋公主,不觉高攀了吗?”   景王冷冷道:“阁下非帝非王,也敢妄谈国事?”   他说话也是这般不留情面,让楼骜开场便输了气势。然而他平日跟皇子们说话也没低头过,只差要拍案而起:“国事家事天下事,楼某身为大晋子民,自然关心。只是王爷若是图了一时之快,怕是要后患无穷了!”   “哦,”屏风后,那人悠悠一声叹,却有些嘲讽之意:“这后患,阁下打算如何制造?”   楼骜:“……”   景王话虽不多,简短几句,让楼骜不知该说什么好。他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人并不是传闻中的酒囊饭袋,而是个工于心计的人。他收起轻视之意,正色道:“若景王决意娶公主为妻,他日两国交恶,景王定然活着逃不出京都。”   那人一声轻笑,道:“公主既为我妻,为何不怕我性命难保之际,先杀她而后快。”   他说的阴狠,楼骜闻之一惊。他思定片刻,忽而笑道:“景王说笑了,楼某此次前来,只是有份大礼要送给王爷。”   “送礼啊,不早说。”景王淡淡道:“看来本王是误会了。都下去吧。”   楼骜忽听身后嗖嗖风声,他扭头一看,只能看到几道黑影消失于夜幕中。一位老仆换去了他未动的茶水,还充满歉意地朝他笑了笑。   而他站在身后的亲信,楼骜此时才发现,他们全都僵硬的站着,只有眼珠子在乱转。   他回过头,忽然有些庆幸自己还活着,也再也不敢恐吓这个燕国景王了。他镇定心神,从袖中掏出一份单子,让旁边的人呈给景王,道:“这只是略表心意而已。事成之后,还有重谢。”   “哦?”   楼骜道:“燕国西界,和我楼家相邻三百里之地,景王想取,随时奉手相送。只要景王同意与我的约定,另择良女聘娶,日后景王的事,便是我楼家的事。”   他又低声道:“您是聪明人,燕国皇帝对您何种态度,楼某人知晓。天下之大,男儿若想容身,金钱,土地,缺一不可。若真当了驸马,那当真是人为刀俎,我为鱼肉了。自然,楼某人也知道,您得娶一个女人交差。若是景王没有什么别的要求的话,我都给您找好了,孟驸马之妹,温良贤淑。”   三百里换一个女人,乱世里谁看来都值。   那景王轻笑道:“孟家女?”   “楼某人总得为自家妹子考虑一下。”楼骜笑道:“王爷就当帮我一下,日后自当送上美妾数名,聊表歉意。”   景王嗯了声,道:“好。”   他大喜过望,又敲定了些细节,再要了景王的一件信物,才欣然离开。他走后,老仆蹑手蹑脚走了进来,担忧道:“小主人,这土地,楼家不会给的。”   “我并不在乎。”景王声音冷冽,“他们既然来招惹我,就别想好好活下去。”   那次进香过后,阿初再也没有见过杨琰,紧接着全家搬迁到了西京,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新宅子。   又因云庄出嫁,各种事情堆积而来,她都来不及想还有杨琰这个人。只是杨琰却想她了,借着杨思锦的公主府,偷偷跑来见她一面。   她有些尴尬,红着脸,低头望着自己的手。   周围的丫鬟仆从早就躲出去了,杨琰叨叨说了很多,望着她,忽然笑道:“下次再见初妹妹,怕是要等到你我大婚的时候,掀开你盖头之际了。”   “胡说八道!”她的耳根子发烫,狠狠地跺了下脚。   杨琰笑声爽朗,道:“怎么会是胡说?过几日我就要请示父皇,大哥都完婚了,也该轮到我了。也不知道这么久,妹妹想我了没。”   “我都快忘了你。”   “我不信。”他看到阿初的手里攥着个东西,奇怪道:“那是什么?”   阿初赶紧收了起来。只是杨琰不依不饶,她躲了几下,怕闹出什么动静来不好,只得乖乖交了出来。那是个做工一般的荷包,穗子打的还有些歪。阿初怕他胡思乱想,赶紧解释:“我、我听说公主府有个姐姐绣工极好,来找她讨教。”   “别讨教了,留给我收藏了吧。”杨琰不由分说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,让她无计可施。他又想起一事,笑道:“对了,我二妹想见你,她最近心情不好,你进宫陪她说说话去。”   她点了点头。   杨蓉如今还住在宫中,前些日子听闻燕国的景王有意娶她,这一久又没动静了。   等阿初到了杨蓉的宫里,迎头的大宫女道:“哎呀,孟姑娘来了。我们公主临时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,临走前说,要是姑娘来了直接去太后那里见她。”   “好,那我便去。”阿初道。她也见过几次太后,内心并不畏惧。   她刚刚走到宫门前,谁料迎面跑来的小宫女摔了一跤,将水泼到了她的裙子上。阿初又没带别的衣裳,只得在杨蓉的宫里,找了件新裙子换了。等她到了太后宫中的时候,行过礼,才看到太后的身边除了杨蓉,还围着另外一个明艳的少女。   那少女也在打量着她,目光有些挑衅。   阿初不明白这种挑衅从何而来,太后赐座,她便坐下了,听她们聊天。原来那少女是楼将军的女儿,封做怀安郡主。帘子后还站着位钦天监的宋监正,好像在说什么紫微星图。   忽然间,杨蓉用手指着她,笑道:“这位可是本公主未来的嫂子呢,宋大人看看,可是贵人相?”   宋监正望了阿初一眼,讶然道:“是么?”似是不信的样子:“还请姑娘的八字。”   阿初只得报了八字。那人掐指一算,竟是皱着眉,半天不说话。太后也有些好奇,笑道:“怎么,莫非是贵不可言,连你都算不出来?”   宋监正叹道:“再贵不可言,哪里比得上陛下和太后娘娘。孟姑娘的命数还好,只是一点——可惜啊,可惜!”   杨蓉道:“你吊着我们的胃口,再不说,本公主可要罚你啦!”   “好,好,下官说。”宋监正道:“孟姑娘的命数,天孤入疾厄,武曲化忌,对照擎羊——怕是命中无子啊!”   他一句话落后,满室皆惊,一片沉寂。   过了很久,还是那怀安郡主先反应了过来,展颜笑道:“宋大人老糊涂了?孟姑娘可是未来的王妃,怎么会生不出孩子呢。孟姑娘,”她起身,亲自来拉阿初:“可别听他胡说,我们不理他。”   她一碰阿初的袖子,一块玉佩掉落了下来。   那上面,俨然刻着一个‘景’字。    ☆、第011章:   当玉佩落到地上的那一刹那,事情仿佛不需要她的解释了。   阿初被关在闺房中,从宫中出来后,她能听到的只有唾骂,看到的只有世人的冷眼。   她抱着膝盖,将头埋入了怀里。漆黑的房间里没有烛光,她坐在冰冷的地板上,回想着白日发生的一切。   此时此刻,她才明白那郡主为何单单针对她——因为她拦住了怀安少女登上楚王妃宝座的脚步,又成为替代公主和亲的不二人选。从入宫的一开始,阿初就落入她的圈套中。   她好恨!   从小到大,虽然生于宅门之中,然而阿初受到了母亲极好的保护,几乎没有被牵扯到家族的恩怨斗争中。她以为自己可以与世无争置身事外,可是她得到了太多,也注定要成为别人的眼中钉。   那个宋监正还说,她不仅命中无子,还克夫。   她不信这荒谬至极的言论,可是太后信,皇帝信。也许太后不相信她和那所谓的景王有了私情,然而众目睽睽下证据确凿,指证人还是当朝的公主和郡主。   现在,杨琰在做什么呢?是他故意引诱自己入宫,还是在怨恨自己与景王‘私通’?   一连三日,迎接阿初的只有冷饭冷菜,和无尽的寂寞。   她从未来的楚王正妃,变成为家族蒙羞的不孝女,所有的解释都是苍白的。然而顾忌到景王的态度,宫中迟迟也没个反应,孟家只能摇头叹气,出门恨不得将脸捂住。直到第三日黄昏,阿初才见到了表妹木荷。   “阿初,阿初?”  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,有些吃惊:“你怎么来了?”   木荷跪坐在地上,望着她,眼泪落了下来:“我来看看你。你瘦了好多。”   阿初任凭她摸着自己的脸颊,平静道:“这倒是无妨。”   “看到你如今处境,我好心酸。”她低声呜咽,道:“如今京都传言,你与燕国景王早有私情,我来时,看姨母面色甚是难过。阿初,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  “只怪我对人从未有防备之心,才落得如此下场。”阿初静静地闭上双眸,淡淡道:“妹妹……愿你日后不要如我一般,轻信于人。”   “是。”木荷低声道。   木荷才走,公主杨思锦驾到了。   阿初依礼下拜,杨思锦瞥了她一眼,倒有些诧异这少女的镇定。她坐在房间中央的交椅上,试图用慈爱的语气道:“你别怕,我既然是你的大嫂,就一定会帮你。”   然而杨蓉可是她的亲妹子,阿初无声地笑了笑,没有说话。   果不其然,公主道:“如今你名誉尽毁,除了嫁给景王,怕是无人敢娶你。我知道你是聪明人,蓉儿也是无辜的,要怪,只能怪楼家的势力太大,我们皇家也要看他们几分薄面。我所能做的,就是确保你风风光光嫁给景王,给你一份丰厚的嫁妆,从此衣食无忧。”   那杨琰呢?她想了想,没问。   杨思锦似乎知道她心中所想,顿了顿,又道:“二哥很伤心。你以后嫁为人妇,就再也不会见他了。”   不知为何,她想哭,却生生地忍了下来,泪水在眼眶中打转。她低着头,看眼前的东西都有些模糊。她好恨!却不知道该恨谁!   这一场粗制滥造的戏剧,无人点破,无人质疑,只因权势滔天,无需再说。   杨思锦临行前,似是不经意地,说了一句:“你的哥哥,孟黎,似乎是参加明年春闱吧?也许,他一辈子都不会中榜了呢。”   也许是杨思锦的威胁起了作用,接下来的几日,陆续有家人来劝她接受现实。   大概是怕她一时想不开,门口还蹲着俩丫头,时不时隔着门缝瞅一眼,怕她寻了短见,无法向宫里交代。宫中也终于颁布了旨意,册封孟云初为灵寿郡主,于次月初嫁给景王为妃。   算起来,也不过十余日了。   先前给阿初准备了极多的嫁妆,加上宫中的大量赏赐,她的陪嫁十分丰厚。外面的事情阿初一概不知,她痛恨着自己和一切,以及那凭空冒出来的燕国景王。自从宫中颁旨后,她的一举一动被严密监管着,阿初只能绝食。   绝食的第二日晚,孟家二老爷孟良乔就亲自来看望她了。   他看着阿初躺在床上,闭着眼睛,旁边丫鬟捧着各色饭菜。他怒道:“爱吃不吃!你想死,也别拉着全家人一起死。你以为我和你娘想让你去和亲吗?不想!但是抗旨,整个家族都会遭殃的!我们养育了你这么多年,难道就是为了遭这个报应?”   他发完火后,又叹了口气,捋着胡须道:“为了你的事,现在全家人担惊受怕,你祖母都病倒在床了。我们是普通人家,斗不过他们的。何况你哥哥的前途,全在你的身上。姑娘家早晚是要嫁人的,楚王也好,景王也好,你坐上正妃之位,无人敢轻视你。你若是还念着楚王,不妨死了这条心,怀安郡主已经被指为楚王妃了。”   她的眼泪从眼角滑落了下来,沾湿了枕巾。   “你好好想想吧,我走了。”末了,孟良乔叹息道:“你也不小了,别太自私。”   父亲离开后,阿初怔怔地望着上空,脑海里一片空白。的确,她曾经指望楚王能救她,指望着别人能还她清白……可是,没有人。   她若是想离开这里,唯有嫁给景王。   成亲是什么?   不过是住在一起,同床异梦。   成亲那日,阿初静静地坐在床上,喜娘和陪嫁丫鬟早已给她打扮好了一切。因为是以郡主之尊嫁给燕国景王,成婚之前,她理应前往皇宫觐见陛下。   喜乐声起,柳橙小心地扶起她的手,在孟府众人的参拜下缓缓步出府门。隔着盖头,无人能够看到阿初的表情。唯有柳橙感受到她手的冰冷和颤抖,心中一片酸涩,却只能小声地提醒:“姑娘,小心台阶。”   迈出这道门,从此嫁作他人妇,再也不是孟家女了。   阿初咬紧了下唇,此时孟黎走到她的身前,微微躬身,阿初便伏在了他的背上。兄妹二人平日里便无甚交流,此时孟黎也只是沉默地将她送到花轿前,看着她入轿,站在外面想了又想,道:“阿……阿初,你保重。”   良久,才听闻轿内一道细微的声音:“嗯。”   随着花轿的抬起,伴随着噼里啪啦的爆竹声,阿初在摇摇晃晃中离开了孟府。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,却忍不住在想,入宫面圣的时候,杨琰可在旁边?她该如何应对?尽管宫中老嬷早已教她礼仪,可阿初真怕见到杨琰的那一刻,泪如泉涌。   可她哭什么?她有那么情深意切吗?她只是恨!   然而这份恨意是空乏无力的。阿初捏了捏鼻尖,眼圈通红。没有新嫁娘的喜悦和娇羞,入了宫后,她几乎是板着脸走下轿子,僵硬地朝着当今天子下拜,丝毫没有去看周围密密麻麻的皇亲贵戚中,是否有杨琰的踪影。   好像有人在唏嘘,有人在嘲笑,有人在同情。在数道复杂的目光中,阿初跪着听完了皇帝的褒奖。接了旨后她才抬起头,看到那个穿着明黄色黄袍的中年男人,剑眉星眸,杨琰果然酷似他的父皇。   旁边站着太后,两位公主,还有其他的皇子等人。杨琰不在里面,他果然是不想看到自己。   阿初的嘴角始终吟着一丝诡异的微笑,让人捉摸不透。此时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:“吉时已到——灵寿郡主跪行大礼——”   她再次参拜行礼,太后亲自给她盖上了红盖头。眼前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,她在侍女的搀扶下起身,转过头去,一步步踏向皇帝御赐的辇车。寒风吹拂在肩头,有一瞬间,她恍惚听到身后有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——“阿初!”   她停顿了一下脚步,没有,没有人在叫她。   两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落,轻轻地滴落到地上,了无痕迹。她忽然感到一丝凉意,垂眸一看,原来不知何时起,下雪了。   晋燕两国虽风俗不同,但此次联姻,一切按大晋风俗置办。   随着寒风呼啸,雪花飞舞,阿初被扶进景王的府邸。周围人声嘈杂,她稳定心神,在柳橙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前行。大约是到了正堂,她看着眼前的重重身影,心想着哪个是景王?是那个胖子,还是旁边那个竹竿般的瘦子?   在她发呆的空隙,景王悄无声息站在她的身侧,朝着前面微微颔首示意。   “吉时已到,请新人行大礼——一拜天地!”   柳橙推了她一把,她才赶紧随着景王的动作下拜,朝着前方三拜。再拜高堂,最后是夫妻对拜。两人相对的刹那,她忽然心跳加速,差点踩到了自己的裙摆。尽管看不清景王的尊荣,她却慌了起来,景王都已经拜下了,她还站着发呆。   “姑娘,姑娘!”柳橙推了她好几把。   阿初清醒过来,她垂头看着景王,终于慢慢地拜下身去。交拜的时候,她好像听到了景王轻轻的笑声,很轻灵,完全不似她想象中的模样。旁边的人好像也都在笑,却不是嘲笑,而是在笑她新嫁娘的羞涩。   “好——礼成,送入洞房——”   周围的人自动让出一条路来,柳橙与莹雪扶着阿初,在景王府众人的护送下前往新房。景王还要在前面款待宾客,也没什么夫家女眷来陪着阿初,闹洞房更是省了。打发走了王府的闲杂人等,柳橙快步上前,轻声道:“姑娘,先吃点东西吧。”   “我不饿。”   她一边说,一边将盖头掀开,这东西戴着实在是闷。无心打量新房的布局,阿初闷闷地坐着。柳橙端来米粥和糕点,劝道:“姑娘,王爷还有一两个时辰才能来呢,你一整天都没吃东西了。”   “拿开,我没有胃口。”阿初别过头去。柳橙无奈,只得将吃食端开,在新房里陪阿初坐着。不知过了多久,天色早已黑了,景王才差人来说,王爷酒醉不醒,还请王妃自行歇息吧。   阿初听了,神色如常,径自坐在梳妆台前将头上繁琐的簪钗给一一取下。柳橙同莹雪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,面色凝重。   阿初这边歇下了,景王也知晓了。   他负手站在槛窗前,看着大雪纷飞,抿唇微微一笑。 ☆、第012章:   楚王府里,亦是大雪纷飞,压满枝头。   杨琰醉倒在一堆酒坛子里,衣衫不整,发髻凌乱。他昏昏沉沉地靠在墙壁上,右手还抓着一坛酒。   寒风呼啸,一阵风将门吹开,雪花随风落到了他的身上。   皇帝并没有派人来看守他。   至始至终,他都是自由的,随时可以离开这座府邸。只是他不愿意,有很多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无法割舍。   他的父皇和祖母都明白,所以从未令人严格看管他,所有事情都事无巨细让他知道。这一切的选择,还都看他自己。   想必此时,阿初一定是恨他的。   念及此事,纵然他从不轻易落泪,但是望着屋檐上垂挂的大红灯笼,他缓缓闭眼,一滴泪从眼角滑落。那个燕国景王,他曾经打过交道,是个心思阴狠,极难交往的人。阿初跟着他,会怎样?   他不敢想,也不能想。   新婚第二日。   虽无公婆可以敬茶,但是柳橙带着莹雪,还是及早叫醒了阿初。她昨夜一直睁着眼,听着风声雨声,直到黎明之际才沉沉睡下。   过了门,就要做新嫁娘的妆扮了。   她望着铜镜中那个有些陌生的自己,景王派人来通晓她,他已经出门了。还来不及对景王这般不尊重的行为做什么评价,那人又呈上了府库的钥匙,以及管家的账本。   阿初命柳橙收起,心中倒有些诧异,景王这么快便将后宅大权交给自己了?   匆匆扫了眼那府库账本,景王倒是个清贫的人,也许大部分都在他的私人小金库里。这么一想便有些坦然,接下来便是召集阖府的家仆,前来拜见新女主人。景王来到西京的时日不多,家中也就丫鬟婆子三四个,还是本地现买的。余下的几个仆从都是燕人,语言不通,只有那个老仆能操持一口流利的南方官话。   “昨儿人不挺多的吗?”她忍不住道。   老仆笑道:“那是借的。”   阿初正在喝茶,闻言差点喷了出来。她望着那穿着蓝布长衫的老仆,问:“老人家怎么称呼?”   老仆道:“不敢当,老奴名叫全易,王妃唤我全名便是。”   阿初听着他说话,不知为何,总觉得他有些苏城的口音,有意无意地会流露出来。她翻阅着景王贫穷的家产,斟酌着开口道:“全叔是王爷身边的老人,我刚刚嫁过来,很多事情还要跟您请教。不知咱们府中……”   见王妃问他,全叔便将景王府的实情一一道来。景王来到西京时日不久,家底里也就这么多。论起来,还不如阿初的嫁妆丰厚。   那几个燕人暂且不说,那些丫鬟婆子,长得倒是精壮。阿初总觉得周围弥漫着一股诡异的气息,又说不出来。   她此次出嫁,陪嫁丫鬟里除了柳橙和莹雪,母亲房中的桃生,还有两个孟家买来并精心培养的窈窕佳人。孟家原以为阿初能够顺利地嫁给楚王,为此大费心思,挑了俩佳人来侍奉楚王。谁料中间出了差错,倒便宜了景王。   世家大族中,主母在身子不便的时候,大多主动将身边丫鬟送给夫婿,为此已成传统。孟家先前还没这么大的规矩,后来随着自身的水涨船高,规矩也越来越多了起来。   她看着这账目,总觉得景王养她都很费劲。也只能从嫁妆里谋取一条财路,想想怎么活下去吧。   回到房中,柳橙有些欲言又止。   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她随手抽出一本书,靠在软榻上翻阅着,道:“你想我这样傻,这样不问世事的一个人,居然会关心起经济,实在是难得,母亲知道了都要落泪。”   柳橙笑着点了点头,道:“姑娘想通了。”   她淡淡道:“我只是收起小女孩的幻想,接受这个无奈的现实了。惟独恨自己身为女子,于今世今生,难以有所作为。此日过后,我不会将我的命运寄托于任何一个人的身上,就算来日艰难,也要凭自己的本事走下去。”   不曾料到阿初会说出这样一番话,柳橙、莹雪都呆了呆,打心底觉得自家姑娘长大了。谁料下一句话,阿初又开始说胡话了。   她说:“等王爷回来,就说我身子不便,让红玉、紫烟去侍奉他。”   红玉和紫烟就是孟家买来的佳人,跟阿初岁数相仿,身材窈窕,妩媚多姿。   柳橙说不出话来,原以为姑娘长大了,没想到还是……算了,她总会慢慢明白的。柳橙默默收拾着东西,又听阿初自问自答道:“他娶我,也只是应付公事吧?何况我也不是什么真的公主。你看他也不来见我,分明是也想躲得远远的,这样挺好。”   “三日后姑娘要回门呢。”柳橙提醒她。   “啊——”却还忘了这一茬,阿初闷闷地垂下头:“是不是……还要进宫呢。”   “那是当然,要觐见陛下。”   阿初没有说话,只是将头埋到了书里。   景王府虽不大,倒有一处别致的梅园。   只因西京是新都,这里的一草一木皆是从外地移植而来,少了几分岁月的韵味。到了傍晚,看着槛窗外的雪渐渐小了,一个极精壮的丫鬟前来禀告,景王请她去梅园赏雪。   赏雪?   不会是要趁着天寒地冻的,意图不轨吧?   这个念头也只是从阿初的脑海里飘过,她念叨着该来的总会来,在柳橙的服侍下换好衣裳。那大红嫁衣她昨日便脱了,又恐穿得太素净惹人厌烦,便换上绛红绣花对襟,外面套着银色大裘。   一行人缓缓向梅园行去。及到了门口,便见俩劲装侍卫站在门前,拦住了柳橙等侍从。阿初的心里愈发紧张,她手里拎着宫灯,慢慢地向前走。   雪地里格外安静。   阿初听着自己的砰砰心跳声,望了望积满雪的梅花枝头,晶莹剔透。她心头忽的想起了一个人,一阵酸涩。等她抚平了自己的心绪,忽而望见那丛林深处,皑皑白雪中透出一道橘光,暖暖的。   那是座亭子。   亭子的四周用厚厚的帘子挡住风雪,炭盆里的火烧得噼里啪啦作响,而景王就坐在里面。他穿了件纯黑的布衣,长发散在肩后,隐约只能看到他的侧颜。他身前摆着一个木案,上面立着一个白瓷酒瓶。   他端起酒盏,抿了口,自然是听到了亭外的动静。他将酒盏缓缓放下,抽身而起,转过身望着阿初。   “王妃来了?”   雪花纷纷扬扬落下,阿初看到景王的脸,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要好看。他长发如墨,一身黑衣,衬得脸色有些病态的白。倨傲的神色下,那双眉眼中透着无尽的冰冷和漠然,给人一种桀骜不驯,却又放荡不羁的感觉。   可是这张脸,这双眼,这副神情,阿初是认得的。   她脑海里飘过的第一个念头是,他也长大了。   那一年,孟家举家南迁,阿初在途中丢了。   在一个阖村都被屠杀殆尽的荒废村里,阿初认识了他。在那个朝不保夕、路有冻死骨的地方,他带着阿初找东西吃,给她讲故事,带着她找路。   有很多个夜晚,他们窝在角落里,瑟瑟发抖地望着天上的残月孤星。那个时候,阿初问:“小月儿,你从哪里来?”   “很远的北方。”   “那你要去哪里?”   “也是很远的地方。”   她认识小月儿的时候,只知道那个村子里的最后一个男人要杀他,却不知道为什么。她想当然地以为,小月儿也是因为战乱而流离失所,所以两个人凑到了一起。尽管那段时光极其艰苦,却是阿初最快乐的一段时光。   因此她说:“真不想回家了,在那里,我只能看书,做女红,等着嫁人的日子太没劲了。”   小月儿道:“你要嫁人了?”   “是啊,我有婚约在身。”阿初倒没留意到他神色的不对,继续托着脸,道:“父亲早就给我订下了亲事,是任家哥哥……”   她叨叨的说,直到最后,小月儿轻声道:“你走吧。”   “什么?”   “往前再走一两天,就到淮城了,那里有梁国杨将军的驻军。你到了那里,就能回金陵了。”   “可是我不想回去,我想……”阿初咬着唇,没说下去。她有些委屈地看着他,道:“你赶我走么?”   “我一直在带着你,朝金陵的方向走。”他淡淡道:“你是大家闺秀,不像我这种野人,早晚是要回去的。”   “可是我……”阿初想说些什么,可他别过脸去,再也不理她。她有些慌张,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,一晚上都惶惶然。快天亮的时候,她正闭着眼睛苦恼,忽听小月儿喃喃道:“你是一定要嫁给他么?”   “是啊。”她脱口而出。   阿初睁开眼,触及他的目光,忽然感到极大的愧疚和不安,慌张地拉着他的袖子。他一把将她的手甩开,冷不丁来了一句:“阿初,你知道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,那个男人为什么要杀我么?”   “我不知道。”她呆呆地看着他,不明白小月儿为何问这个,只能猜测:“他……要抢你东西?”   “不。”他残忍地打断了她,道:“是因为我杀了他全村人。”   阿初不肯相信。他便将屠人全村的细节一一讲来,让她几番想吐。最后,在她的强烈抗议下,小月儿才悠悠地收了口,似笑非笑地瞥了她一眼:“我不杀你,只因你帮了我一个小忙。现在我送你至此,仁至义尽,你再不走,休怪我无情。”   ……   时光荏苒,如今,他们都长大了。   阿初是绝不会认错人了。如今故人重逢,可她的心早已另经沧海。她也不知道,小月儿怎么从一个流浪小子摇身变成燕国景王,只知道时光不可倒退,再也回不到当初。   她望着他,最终,还是轻声道:“小月儿。”    ☆、第013章:      他勾了勾唇,凉凉一笑。   这一笑,带了几分苍凉,又有几分嘲讽之意。他将目光从阿初的身上移开,又重新归于位上,淡淡道:“不想王妃还记得。”   阿初站在雪地里,冻得手僵冷。她摩挲着宫灯的手柄,道:“真……真的是你?”   不知为何,她忽然极度紧张起来,对景王积蓄已久的畏惧在这一刻更加强烈,宫灯晃了晃,差点落到了地上。景王瞥了眼她的手,依旧是神色淡淡,道:“还需我请么?”   “不是。”   她低着头,将宫灯放在了边上,抬起裙摆,跪坐在景王的对面。望着案上那一盏清酒,正不知他打的是什么主意,忽听景王道:“昨夜我有事,还差一杯交杯酒,你我就算礼成。”   “现在?”阿初吃惊地抬起头,望着帘外飞雪,再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,很是迷茫。小月儿为何要娶她?当初毫不犹豫地将她丢下,本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见到他,却……她盯着那盏清酒,轻声道:“我能问一问,你为什么……要娶我。”   阿初没有忘记,尽管怀安郡主设计陷害她,也是小月儿点名要娶她,才让她被迫代替公主和亲。莫非是他们一开始就设计好的圈套?怎么会这样巧合……   她望着景王,迫切想要得到一个答案。   而他冰凉的深眸中没有一丝波动,平静如水,语气也毫无波澜:“对于这个结果,我也很意外。”   很意外?   景王举起酒盏,朝她示意:“可否共饮?”   阿初怔怔地望着他,没有动。他似是明白了,垂下眸子,颇是自嘲地笑了笑。他举杯一饮而尽,将空酒盏掷于地上,抽身离去。   他走后,阿初抱膝坐了好久。   故人重逢,却是如此尴尬的场景。当初认识小月儿的时候还是懵懂少女,只是喜欢黏着他,对情爱一点不知。后来任家退亲,她感受到的是被抛弃的愤怒,还有不甘心;再后遇到杨琰,她虽然有点排斥他的亲近,却难免体会到些许情窦初开时的喜悦。不曾想有朝一日,她却嫁给了小月儿。   然而小月儿也是很意外地娶到了他,他本想娶的是杨蓉,只是公主不乐意和亲,才将她推到了风尖浪口。   对了,他叫什么名字?   当阿初顶着一身雪出了梅园,让柳橙等人吓了一跳。她回到房中便开始东翻西找,终于在箱底翻出了俩家交换的年庚贴,落款处,有他的名字。   刘汐月。   北燕虽是胡人,但是汉化已久,国姓便是刘。她盯着那清秀飘逸的落款,又默默叠好,放回箱底。可柳橙等人却想歪了,还以为阿初是找那压箱底的人偶,忍着笑将那盒子从箱柜里找了出来,郑重地交给了阿初。   她很诧异:“这是什么?”   “姑娘不是在找这个么?”柳橙笑着,悄悄附在她耳边,道:“姑娘可要先行沐浴?”   阿初奇怪地看了柳橙一眼,打开那盒子,又啪一下关上,脸色通红。她将盒子塞给柳橙,嗔道:“谁要找这个了!我又不是要这个!你出去,带上这个,再也不要让我看到。”   房外还有个王府里的粗使丫鬟,竖着耳朵听了一半,忙去汇报工作了。   柳橙掩口而笑,抱着盒子悄悄退下。   “哎,等等。”   “王妃还有什么吩咐?”柳橙正准备掀起帘子。   “让红玉和紫烟准备一下,晚上去侍奉王爷。”她头也不抬,道。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:“就说我受了些寒,葵水早至,身子不便。”   这番鬼话,她编的倒是溜。   柳橙无可奈何地皱了皱眉,道:“好,奴婢知道了。”   “好了,你下去吧。”   王府的书房中,刘汐月挥了挥手,示意丫鬟退下。不知为何他心思开始有些浮躁,翻了几下书,看不进去。全叔侍奉在一旁,体察到他的心思,试探着道:“王爷要不要先去——”   他话还没说完,门外有人叩门。   进来后,是王妃身边的柳橙。她规规矩矩行了个礼,道:“王爷,王妃今日受了些寒,还请王爷早些歇息。”   受寒了?他嗯了声,道:“我去看看。”   柳橙一惊,忙道:“王妃已经歇下了……”   刘汐月抬起眸,冷冷地注视着跪在案前的大丫鬟,心中一片清明。末了,他还是摆了摆手,道:“好吧,让她自己多保重。”   见柳橙还不走,一旁全叔道:“姑娘还有事?”   柳橙不敢抬头,硬着头皮道:“王、王妃说,长夜漫漫,还请让红玉、紫烟侍奉王爷歇息……”   “呵呵……”   他忽而笑了,笑得让全叔都有些胆战心惊。那笑声听不出喜悦,反倒满含愤怒和凄凉。最后,他轻声道:“让她们来吧!”   “是。”   听闻景王悦纳了两位佳人,阿初发了会呆,就躺到床上去了。   柳橙和莹雪还在旁边叨唠,无非是劝她要收拢景王的心,乃至早日生娃……她伸手用被子蒙住头,不理她们。   小月儿出现后,她的心更加乱的厉害,比先前还多了些烦恼。后日便要回门了,她不想进宫,也不知道回到娘家该说些什么。至于未来将往何方,更是迷茫不知。   她叹了声,闭上眼,沉沉睡了。   翌日清晨,听说红玉和紫烟病了。   王府就这么几个人,稍一打听,便知道了。原来昨夜她俩在门外站了一夜,天寒地冻的,早上回到房中后整个人都是僵的。阿初心里愧疚难当,急忙派人去请大夫,又亲自去探望,送了不少东西。   小月儿到底怀着什么心思?不肯接纳她的人吗?   阿初还没想明白这事,有人来找她了。她才嫁来第二天,却有个外面的丫鬟指名要见她。王府虽然人不多,警卫还是很森严的。只是这件事涉及王妃,便先让陪嫁来的人去看看。柳橙过去一看,惊声道:“怎么是你?”   那丫鬟看着不过十六七岁,穿着一身洗净的蓝布裙,眼圈哭得红红的。她握着柳橙的手,呜咽道:“急事,求、求见三姑娘……”   巧儿进门的时候,阿初正在听红玉哭诉,说打死也不去服侍王爷了。   她连说好好好,以后就让她们当个普通的丫鬟,过段日子寻个好人家嫁了。听人来报,她便让丫鬟先扶着红玉下去,命她们进来。等看清来客的面容,阿初吃惊道:“巧儿?怎么是你?”   巧儿是大哥孟秋的妾室。翟氏被休后,也带着巧儿一道走了。大半年没见了,她见巧儿瘦的可怜,也有些心酸:“大嫂子怎么样了?”   她闻言,哭倒在地:“恳请三姑娘救救我家夫人吧!”她连磕了几个响头,泣不成声。   “怎么了?莫非是大嫂子出了什么事?”   “我、我家夫人的孩子被抢、抢走了……”   巧儿哭着说完了事情原委,阿初这才知道,翟氏是怀着身孕离开孟家的,半月前生下孩子,产婆即刻变了脸,带着孩子就跑。她们三两个妇孺压根抢不过,只能眼睁睁看着。翟氏虽然住在娘家,只是翟家视此为丑事,哪里肯出面?如今翟氏病倒在床,整日只念着孩子,不吃不喝。   “三姑娘,奴婢是实在没办法了,只能来求您了。”巧儿哭着道:“夫人的娘家不管不顾,我们千里迢迢来到京都,孟家的人听说是个女娃就轰我出来了,还说要把我们都灭口……大姑娘不在京中,二姑娘,更是连门都进不去……”   能找过的人,她们都一一上门求过了。如今无路可走,求到了阿初这里。她听着,也差点哭了出来,呜咽道:“大哥哥知道么?到底是他的骨肉,他这个做父亲的,总该将孩子找回来。”   “奴婢也想找他,只是夫人不让。后来我偷偷上街,可是,哪里见得到他……”   侯门深似海,巧儿又怎么进得去。阿初动容,道:“那如今大嫂子住在哪里?可请了大夫?”   “租赁了房子,就在城西的青石街上。”巧儿道。   “好,我这就去看看嫂子。”她起身道:“柳橙,带上些东西,我们走。”   刚刚踏入翟氏所居住的院落里,阿初便闻到一股极浓的药味。   她望着这低矮的房屋,破旧的院子,心中一酸。巧儿上前掀起帘子,阿初一眼看到翟氏。她面色蜡黄,发髻凌乱,穿着花布衣坐在榻上,背对着阿初。   “大嫂子!”她唤了声。   “可是我女儿回来了?”翟氏忽的回过头,目光浑浊,对着阿初东看西看。看到没有孩子,她颇是失望地歪下头,喃喃道:“孩儿,我的孩儿!”   “大嫂子,你不认得我了么?”阿初快步上前,屈膝望着她。   翟氏嘿嘿一笑,好奇地望着她:“你是谁啊?你又不是我女儿,我为什么要认得你?等等,”她忽然狐疑起来,仔细打量着阿初:“是不是你把我女儿抢走了?”她又快又准地伸出手,用力地掐住了阿初的脖子:“还我女儿!”   “放手!放手!”   众人急忙扑了上来,七手八脚的,将阿初从翟氏的手下救了下来。阿初猝不及防地被她掐住,脖子上立刻就多了两道红痕,连着咳嗽了几声。巧儿连声道歉,赶紧让阿初离得远一些。屋里乱糟糟的时候,一个婆子走了进来。   刘妈妈担忧地望了望翟氏,看到阿初时,顿时老泪纵横:“三姑娘,您来了。”她呜咽道:“我们夫人……唉,唉!”   “出去说吧。”阿初道。   等到了另一间屋子,刘妈妈又将事情讲了一遍,末了抹着泪道:“就是这样。那个人抢了姑爷还不够,还来抢孩子!不过是一个女娃,又构不成什么威胁,她就这样肆意妄为……”   “谁?”阿初心里隐隐已有了答案,皱着眉道:“莫非是……”   “普天之下,还有谁敢光大化日之下抢人呢。”刘妈妈冷笑道:“那些人临走前还搁下狠话,说我们若是敢闹事,让我们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!可是我们还是追来了,天子脚下,我们势必是要找到这个孩子!只是……”她话锋一转,又愁容满面:“夫人受不了打击,已经半疯了……”   阿初默默听着她说,临行前,搁下了些银子。   马车出了青石街,隐隐还能听到翟氏正在高声唱着戏。   回到王府的时候,阿初有些心虚。   虽说谁也不敢拦着她出门,但她到底是嫁过人了,言行都不能随意。悄悄地下了车,阿初特意绕了路,准备悄摸地回房。   才到半路,就遇到拦路神刘汐月。   他看了柳橙一眼,她赶紧带着莹雪知趣地退下,彻底将阿初给卖了。盯着脚下的鹅卵石,阿初干笑了一声,不敢抬眼:“早啊。”   “早?”他语气阴冷,正想训斥她,忽然留意到阿初正不自在地拽着衣领。这是怎么了?他伸手按住阿初的手腕,不顾她的惊呼,将她的衣领微微拉开了一些。白嫩的脖颈上,俨然有两道鲜红的勒痕,像是用手给掐出来的。   “你做什么去了?”他气得差点失去了理智,将她牢牢按住,用拇指轻轻摩挲着那道红痕。他的眸光中带着怒气,狠狠地看着阿初。   阿初抖了抖:“我,我看望个老友……”   “老友?你们就是这样问候对方,怀念过去的友谊吗?”刘汐月讽刺道,一把将她抱到怀里,朝着书房走去。   阿初大惊失色,叫道:“你干什么?你放我下来!”   一路拳打脚踢,然而她力气弱,丝毫起不到什么作用。纵然有一下打到了刘汐月的脸上,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,阿初乖乖地停手了。   等到了书房,刘汐月将她丢在椅子上,亲自用温湿的帕子擦拭她的伤痕。阿初不敢动,垂眸看着他格外认真的样子,跟认识他的时候,一样温柔……   他的指尖触及阿初的肌肤,她脸红了,连耳朵都在发烫。   幸好刘汐月不曾留意,处理好后,拿着东西出去了。等再次进来,他又恢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,跟审犯人似的,问:“你今天去哪了?”    ☆、第014章:   迫于他的慑人气势,阿初从实招了。   这不算是不守妇道吧。她想着,小心地看了看刘汐月的眼色。他依旧是勾着一抹嘲讽似的笑,忽然问她:“这么说,那个丫鬟并没有告诉你翟氏的具体情况。”   “许是一时情急,忘了说吧。”她想了想,道。   “你倒是会为别人开脱。”他冷笑道:“翟氏的情况显然不是一天两天了,她这么疯疯癫癫,难道不会意外伤人?明明知道翟氏疯了还让你进去,怀揣着什么心思!”   阿初一时说不出话来。是啊,巧儿明明知道翟氏已经疯成这样了,怎么也不提前告知?假若她真被掐死了……心里堵得有些难过,她低下头,轻声道:“哦。”   “傻乎乎的,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。”刘汐月点着她的额头,道:“快回去歇着!”虽然语气还有些愠怒,但已经是平和多了。   阿初赶紧溜了。   回到房中,她还是翻来覆去睡不着。若是就此不管,那翟氏怎么办?思来想后,她还是唤来莹雪,让她的哥哥平日多留意一下翟氏那边的情况。想着明儿还要进宫、回门,她更加烦闷了。   回门这一日的清晨,阿初及早便起来洗漱梳妆。   她上下皆按着王妃的品级装扮,虽说嫁的是燕国亲王,但是入乡随俗,都穿着晋人服饰。待她看到刘汐月一身黑色锦袍,袖口以金线绣着图纹,窄腰宽肩,腰间佩有美玉。再看他头戴银冠,青丝以一根玉簪挽住,双眸似笑非笑,风流俊逸,直让人移不开目光。   景王这样打扮,是去招花引蝶吗?   阿初心里默默念叨着,全然没有留意到,府中的丫鬟们几乎都痴了。待她上了马车,在万分不安中朝着宫城驶去。若是见了杨琰,她该视若不见吗?她纠结的望着帘外,不知不觉,已经入宫了。   她走下马车,刘汐月立在一旁,含笑伸手扶她。   阿初不想去看这厮妖孽般的笑容,若是不理他,也不太好。她便将手放在他的掌心,低下头。她的小手立刻被他宽大温暖的手紧紧握住,带着她一直前行,随着内侍的传唤声,小心地迈入正殿。走过门槛的时候她险些要绊倒了,刘汐月稳稳地握住她的手,轻声道:“别怕,有我呢。”   不知该说什么,她没有应声。步入大殿后,几十道目光刷刷落到他们的身上,阿初看到了端坐在皇位上的皇帝,随着刘汐月一道弯身行礼。   他们不是大晋的臣子,不必跪拜。   也许是看到他们夫妻如此恩爱,皇帝同太后格外满意。为了让更多的人见证他们的恩爱,太后回首笑道:“老二,灵寿郡主比你小,都先成婚了,你也该好好准备成家了啊。”   众目睽睽之下,杨琰艰难地挤出了一个笑容,他不敢去看阿初,只是垂首道:“孙儿不孝,让皇祖母惦记了。”   他站在太后的右手侧,阿初抬起头,平静地望着他。他看起来和上一次见面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两样,只是低着头,看起来气势不足,有些懦弱。   太后笑道:“怀安是个好孩子,也配得上你。只是你身边,一个人怎么够呐!哀家和你父皇商量了,也该跟你大哥成婚的时候一样,给你指两个侧妃。”   怀安郡主也在一侧,闻言,脸色瞬间一变。   这边话里话外,正说的精彩,殿中却没有人注意到杨蓉。她今日本是洋洋得意地站在这里,来看那个顶替她和亲的人的笑话,只是她看到了那燕国景王,却再也笑不出了。   她看到景王的刹那,内心有如被一把重锤击下,呆呆地张着口,说不出话,也笑不出来。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的眼里,仿佛也只能看到他一人。这边是景王,本该属于她的夫婿?她看到那恩爱夫妻紧紧握在一起的手,恨得咬紧银牙。   终于,皇帝打发他们走了。   阿初行礼退后,终于离开了这座笑里藏刀的宫城。她心里装着好多事,一句话也没说,一直到了孟府。出嫁三日,她也没什么别样的感情,只是见到母亲的时候,鼻子有些酸。   二夫人劝她:“阿初,木已成舟,看那景王仪表堂堂,你也跟他好好过日子吧,争取来年年底抱上孩子,地位稳当……”   她又悄悄地问:“你们夫妻之间……如何?”   阿初嘿嘿傻笑了几声。二夫人心道这孩子还不懂事,又单独见了柳橙,特意嘱咐了一番。景王这边,主要是孟秋招待,两个人没什么好说的,坐着喝茶。   待用过午膳,两人便回王府了。   再过几日,便到年关了。   阿初不知燕国那边如何操办过年,便去问全叔。谁料全叔只是道:“王妃按照您的惯例办了便是。”   她有些摸不清头脑。大约是刘汐月想要入乡随俗,她便按着往日在家里的规矩置备过年的东西,以及往娘家送的节礼。她平素也不爱奢侈铺张,也只是图个过年的气氛。   半夜刘汐月归府,猛然看到王府变了个样子,愣了愣。全叔迎了上来,拱着手笑道:“王爷,这都是王妃吩咐布置的,明儿便是年三十了。”   “要过年了啊。”他喃喃道。一片雪花在空中摇曳着落下,他伸出手掌,一丝冰凉很快消去。刘汐月信步步入府中,望了望后宅的那一排火红灯笼,犹豫了片刻,还是转身道:“去书房。”   “是。”在他的背后,全叔安静地应了一声。   年三十到了。   阿初便命人点燃爆竹,将春联贴好。听闻刘汐月一大早便出去了,她也不在意,但也没忘给他的书房贴上对联。阿初字写得虽然不错,却不敢在他的书房那里献拙,早早便命人去外面请了几副字过来。唯有她自己的房中,挂着自己写的春联,连对子都是自己编的。   景王少有来往,京都里也无人前来拜访送礼。   她倒是觉得,这也减少了自己回礼的负担。晌午的时候他还是没回来,阿初便打发下面的丫鬟家仆回去过年,并赏了些银钱。她虽是孤单一人,却不愿看到其他人都在这个时候骨肉分离,一家人得不到团聚。   柳橙不肯走,道:“若是都走了,谁来侍候王妃?”   “这不还有人么。”阿初不在意地指了指王府里原有的那几个丫鬟。她们貌似都是签了死契入府的,家乡远在千里之外,除了王府,别无去处。   “好啦。”等柳橙等人谢恩走后,她随意地挥了挥手:“你们也不用在我眼前站着了,回去过年吧。”   那几个丫鬟互相看了几眼,行过礼,悄悄退下了。   终于,便只剩下她一人。阿初将门掩上,抱膝坐在软榻上望着槛窗外的雪。她听着木炭噼里啪啦的声音,笑了笑。   倒不知道为何要笑,只是此时此刻,很享受这样独处的时光吧。   她想着想着,便靠在榻上,睡着了。   一片虚无缥缈中,阿初好像回到了金陵。   她落到了地上,转了个圈。往前两步是一片湖泊,阿初低下头,看到自己挽着未嫁时的发髻,身穿绿罗裙。周围的光很亮,她看着波光粼粼的湖泊,忽听身后有人唤她的名字:“初妹妹!”   转过身,是杨琰,一身银色亮甲,手中还抱着头盔。   “你回来啦?”她问。   杨琰笑着点头,一边朝她挥着手,一边朝她跑来。两人站在柳树下,傻笑着看着对方。她被看得有些忸怩,只好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袖,轻声道:“你看我做什么呀,就没什么话,要跟我说吗?”   “我是来告诉你,初妹妹,”他笑着道:“虽然我很喜欢你,可是,我不能娶你……”   她吃惊地抬起头,望着他的笑容,不明白他是不是在开玩笑。可杨琰的笑容越发诡异了,他甚至从身后凭空拉出了一个姑娘,指着她道:“初妹妹,你能给我权势吗?给我支持,给我金钱吗?你都没有!而我娶了怀安,我将拥有这一切。”   他指着她,轻佻道:“而你不过是一个小官家的女儿,略有几分姿色,也不是倾国倾城,跟江山相比,值吗?”看着她的眼泪落下,杨琰叹息道:“你别着急呀,等我登临帝位,定然封你做贵妃。”   “我不要!”她愤怒地后退,看着那一双璧人,忽然脚下不稳,跌入了湖中。   湖水很凉。   她直直地坠落,感觉自己几乎要窒息了。忽然她又能呼吸了,冰凉的体感也消失了,只是眼前水光闪闪,好像真的是从湖里被捞出来一般。紧接着,她模糊地看到了刘汐月,他正俯身望着自己,眸光深深。   “做噩梦了?”他伸手,轻轻地抚去阿初眼角的泪。这个动作有些熟悉,让她一时忘乎了所以,呆呆地看着他,点了点头。   她的身上,不知何时,盖上了一层厚厚的毯子。   阿初还在回味着梦中的惊恐和愤怒,刘汐月弯身在她的身边坐下来,旁边点燃着一盏昏暗的烛灯。两人相对无言,不远处传来噼里啪啦的爆竹声,将他们的思绪打断。   他说:“你还记不记得那一年,我带着你用爆竹炸了一个土财主家的鸡圈,然后偷了最肥的那只鸡?”   她当然记得,笑了声。   他继续道:“只可惜你非要逞能,生生地将那只鸡给烤糊了。尽管如此,我们还是没能饿死。其实我没有告诉你,我,当时燕国的皇子,为什么要跟你个小丫头混在一起。只因那时有人要杀我,我逃了出来,而谁都想不到我扮成那副模样。”   阿初的笑容有些僵硬。   “他们杀我……是因为我的母亲,和我的父皇,在名义上是兄妹。而我,是唯一的皇子。”    ☆、第015章:      阿初愕然。   她张了张口,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,只能呆呆地看着他。刘汐月轻轻一笑,似是料到她该有如此反应,继而道:“还记得那年的‘奉元之辱’吗?”   奉元是前朝某一年的国号,阿初自然记得。   那一年,北燕攻破了大梁的都城,俘获帝后,生生地将大梁皇族世家逼到长江以南,迁都金陵……此后国力日降,直到杨平扫荡敌寇,收复失地,改朝换代,仍不能抚平那一年国破家亡的惨痛。   他凝视着阿初的眼眸,轻声道:“那一年,我的外祖母被掳到燕国的营帐中,后来生下了我的母亲。然而,我母亲并非是燕帝的孩子,她是……梁人。”   他说到这里,阿初大约是明白了。她曾听闻刘汐月的身上流有一半梁人的血脉,原来竟是这样。他的母亲生长于北燕的皇宫中,与他的父亲一起长大,却结为夫妇,为世俗所不容……无论是梁、还是燕,都不承认他的身份。   “那你的父母亲……”她刚问,便后悔了。   “在我遇到你的那年,便双双离世了。”他平静地讲道:“当年,我外祖母生下我母亲后,终日郁郁寡欢,很快便离世了。我母亲一个人生活在燕宫里,孤苦伶仃,幸而有父亲一直照料她。她虽然自幼生长在燕国,从未到过梁国的土地上,却至始至终坚信自己是个梁人。父皇即位后,再也没有发动过战争,正因如此,他也死于非命……”   “阿初,”他说:“你知道你遇到我的那一年,我为什么杀尽那个村庄的人吗?”   “我……不知。”   “因为我恨他们!那一年,我外祖母跟我外祖父,从燕营中逃出来,途径那个村庄,想要躲避一晚上。谁料他们不收容也罢,却装作热情的样子,在夜里悄悄地杀死了外祖父,最后……将外祖母献了出来。”他闭上眼睛,轻轻叹道:“那可是他们的国君啊。”   阿初没有听清最后一句话,只是惊诧于刘汐月的连坐之罪,喃喃道:“可是已经过了那么多年……那么多年,当初那些人不该都死了吗?”   他斜了她一眼,勾起一抹冷笑,道:“老的死了,当年看热闹的那些孩童,不还活着吗?他们毁了我母亲的一生,那些乱臣贼子,我自当一一杀尽,最后阎王殿上,纵然打入十八层地狱,我也心甘情愿!”他微微一笑,有些诡异:“好啦,故事讲完了,该死的,也都死了,说不准哪天轮到我,你变成寡妇,可以嫁给你的杨哥哥了。”   他伸手去碰阿初,阿初不自觉地往后一缩。   “是啊,”他低下头,望着自己的手,含笑道:“这双手沾染了无数鲜血,确实罪大恶极,不该碰你。我刘汐月从来不是一个会掩饰的人,我敢将自己的心肝剖出来给你看,我也不需要你理解。今日过年,我说多了,你休息吧。”   他走了。   阿初裹紧了毯子,心脏扑通扑通跳动着,久久难平。   年后,表妹木荷来瞧她了。   景王府上也没什么规矩,刘汐月天天神出鬼没的,自从那晚之后,阿初再也没见过他了。年初二回娘家,只听说要给哥哥孟黎定亲了,对象是温将军的遗孤温念珠。阿初见母亲喜欢她,也没什么好说的。   今日木荷来访,她特意吩咐厨房准备几道表妹爱吃的菜,早早便等着她了。   等木荷来了,见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瘦弱,阿初心疼不已,道:“你平日都是喝风的吗?你看你这手腕,瘦的连肉都没了,再这样下去,都要成排骨精了。”   木荷捂住帕子,嗤嗤一笑,看着她道:“阿初你又说笑了。看来是跟景王的日子过得不错,连小脸都圆润起来了?”   阿初干笑道:“我只是不爱动,又吃得多。”她不想跟木荷提及自己跟景王的‘夫妻’生活,移开了话题,问:“珍玉大姐姐现在可还好?二老的身子可还康健?”   “都好,都好,只是大姐姐有些闷闷不乐的,唉,你也知道,她还没到双十呢。”木荷幽幽一叹,可徐家这样的人家,怎肯让珍玉改嫁。她说:“都怪当初大舅母给大姐姐退亲,若是嫁给了黎哥哥,现在早就抱俩孩了。我听说,黎哥哥也要订亲了。”   “可不是,我未来的嫂子跟我的前未婚夫还有些亲戚关系。”阿初笑了声,道:“我见过她的。”   木荷也被逗笑了,嗔道:“前未婚夫,这是什么词儿。你都嫁了人了,说话还是这样。若是让景王听到了,也不知心里做何感想。”   “他愿意想什么便想什么好了。”阿初漫不经心道,不经意间,话题还是回到她和景王身上了。   “怎么了?”木荷瞧着她的神色,试探着问:“景王……也知道此事?”   “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,他知道了又能怎样呢。”阿初道:“再说了,又不止……”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她咬了咬下唇,不再说了。   北风吹过枝头,如猛虎呼啸。   良久,她垂下眼,轻声道:“都是过去了。”   “可你们,也是被逼无奈啊。”木荷伸手,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,柔柔道:“姐姐不用说,我也知道姐姐的心事。我相信,他也是无奈的。也许有一天……”   “不,”阿初打断了她的话,决然道:“往事已成空,过去我是绝不留恋的。木荷你没见过景王,”她翩然一笑,道:“也还好,没外界传的那么恐怖。”   仅仅是脸,阿初心道。   “姐姐。”木荷握住她的手,叹了声,什么都没说。临别的时候,她赠送了阿初一个镯子。然而那镯子通体晶莹剔透,一看便绝非凡品,价值不菲。   阿初不肯收下,皱眉道:“木荷,你怎么会有如此珍贵的东西?”   “你出嫁的时候,我没有送你东西,现在不过是赠送你一个镯子,你便这样问东问西?”木荷有些不高兴,嘟着嘴道:“你再不收,就是看不起我了。”   “可是……”   “好啦,我要生气了。”木荷硬是给她套在了手腕上,转身道:“我走啦,回头见。”   徐木荷离开景王府后,乘坐着一辆马车,缓缓向东行驶。   及到了一个拐角处,马车忽然停下,紧接着人影一闪,帘布微微动了一下,马车又继续往前行驶,好似一切都没发生过。   只是车厢里的细语,变做两个人了。   “怎么样,她现在过得如何?”杨琰坐在车厢的左端,而木荷坐在对过。虽然车厢内空间狭隘,但是两人仍然守之以礼,没有丝毫碰触。   “很好。只是我姐姐说的话,王爷怕是不爱听吧。”木荷淡淡道:“镯子我说是我送的,姐姐虽然起疑,但还是收下了。”   “本王知道。”杨琰苦笑道:“她肯定是恨我的。上次见面,本王都不敢看她,可是,真的是无奈……”   木荷垂着头,轻声道:“传闻景王凶残,还望王爷为姐姐考虑,早日救她出火海。”   “嗯。”杨琰重重点头,道:“只是辛苦你,有空帮本王去看看她,让她等着我。你也放心,本王一定不会亏待你。”   她笑了笑,摇头道:“木荷孤身一人,别无所求。”   杨琰诧异地看了她一眼,倒不知该说些什么,只是时候也到了。马车停下后,他纵身跃下,朝木荷挥了挥手。昏暗的车厢里,木荷终于抬起头,痴痴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眨了下眼,一滴泪顺着眼眶滑落。   她抬起手,用衣袖抹平了泪痕。   木荷走后,阿初还是将镯子撸了下来。   这个镯子太过于贵重,木荷的父亲战死沙场,母亲改嫁,哪来这么多钱?她想不明白,又想起翟氏的事情。这几日柳橙的哥哥来报,说翟氏仍然疯疯癫癫毫无改变。正想着,莹雪来报,说是红玉、蓝烟来向王妃请安。   “来吧。”她点了点头。想起年前的承诺,她心道这二女若是身子大好,也该给点钱,打发出府。不然养着这两个闲人,又做不了什么活计,刘汐月还不近女色。   不近女色?   这个词在她的脑海里转了转,固定下来。阿初仔细一想,好像真没见到刘汐月宠幸什么人呢。   “给王妃请安。”   两道齐刷刷的声音打断了阿初的思绪,她抬头一看,果然是红玉、蓝烟来了。也不知她俩每日吃什么猫食,那腰肢不堪盈盈一握。她再次打量了二女一眼,看起来气色不错,也就放心了。   “坐吧。”她也不喜欢说什么废话,直截了当开始了:“年前我曾经跟你们说……”   才说了一半,她们便起身离座,惶恐地跪在了地上,抬起脸,哀声道:“王妃,难道您要赶奴婢走么?奴婢犯了什么过错,您该打该骂,还请不要赶奴婢出府……”   阿初懵了,年前跟她们说出府,一个个不还是欢天喜地,等着康复领赏钱么?   如今变化态度如此之大,红玉伶牙俐齿,更是将身世说的凄惨无比,差不多一出府门就能被人踩死。眼看她们越说越惨,阿初一拍桌子,道:“好了!不过女工扫地,你们会做些什么?”   “若是能留下来侍奉王爷王妃,便是扫地也是无妨……”   “好了,那你俩便去扫地吧。”阿初不爱看她们那矫情做作的模样,先前觉得可怜,现在倒有些可恶。不知为何,那二女听完吩咐后,反而有一瞬的欢喜,被阿初瞧见了。   她们想做什么?   当晚,阿初就明白了。   柳橙来报,听说两位佳人在打扫王府的时候,邂逅了景王,如今三个人正在书房通宵取乐。 ☆、第016章:      装久了,这狐狸尾巴也总该露出来了。   阿初脑海里无端冒出这一段话,不知是说那二女,还是刘汐月。然而两位佳人是她带来的陪嫁,她的夫君又是景王,拈酸吃醋,可不是王妃该做的事情。阿初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诡笑,抬眸道:“去,吩咐厨房做点吃的,送过去。”   莹雪不明所以,瞄了眼柳橙。柳橙留意着阿初诡异的神色,又用眼神示意莹雪先别走。果不其然,不多久,又见阿初悠悠放下茶盏,道:“送点滋补的。”   这份心意,可以说是非常体贴了。   当刘汐月闻到那股子味道的时候,眉头都不带皱一下,全给倒了。他略带些嫌弃地吩咐:“回去告诉王妃,下次不要炖的这么稠,要注意在旁边看着火候。”   全叔哭笑不得,躬身领命而去。他靠在椅背上,将书卷掷于案上,冷冷看着跪在槛窗前的二女。她们的双手高高举过顶,各自托着一个瓷瓶,里面装满了水。红玉太累了,她的瓷瓶晃了晃,差点落下水。   “本王说过了,若是落下一滴水,明日城外的西江里,怕是要多一具尸体。”他微笑道:“不管你们来这里是什么目的,若是再胡作非为,让你们生不如死的办法有很多。”   蓝烟嘴唇哆嗦着,道:“不敢了,奴、奴婢一定老老实实地侍奉王妃,再也没有别的心思……”   红玉急忙附和,二女几乎是欲哭无泪,她们只是想来侍奉景王,谁料到景王不近女色?每每想要“献身”,都是这样的结果。   莫非,景王别有所爱?   阿初正在心浮气躁地看书。   她早已换衣歇着了,听着屋外的动静,好像是景王来了。连忙起身将蜡烛吹灭,掀起被子将头蒙住,装作呼呼大睡的样子。只是书还来不及放好,半开着扔在一旁。   她听见柳橙说话的声音。   “王爷,王妃已经歇下了……”   “哦。”   “王爷……”   “怎么,王妃歇下了,本王便进去不得了?”   他看着屋内那忽然灭掉的烛光,默默推开门,借着月光看到阿初装睡的样子。他穿了件月白色长衫,将发冠取下,墨色长发披在肩后,润滑如缎。再起身坐到阿初的身边,他似是不经意地叹了一声——   “今日那汤熬得真是不错,现在都不觉得困。”   阿初颤抖了一下。她想了想,决定继续装睡。   “可惜啊,王妃没有一同享用。不过那俩个不错,一个身姿绰约,妩媚多情;一个能歌善舞,面若桃花,可谓是佳人。”   哦,这是在嘲笑她既不多情,也没什么才艺了,阿初淡定地想。   “然而王府的嫡子,无论是中原还是我燕国,都理应由正妃出。可惜本王所娶之人,心智未开,不谙□□,实在是不知如何是好。既然如此,不如就趁着黑灯瞎火,王妃熟睡,让她睡梦中体会一把巫山云雨之情吧。”   刘汐月说到做到,话音刚落,就来掀阿初的被子。   与此同时,阿初“啊!”大叫了一声,从被窝中一下子坐起身来,警惕地看着四周。当她和刘汐月四目相对的时候,阿初擦了把额头上那不存在的冷汗,镇定道:“做了个噩梦,幸好有王爷在这里。”   “哦,那梦到什么了?”   阿初留意他的手,看到他没有乱动,抓着被子的手微微松开了些。她答道:“啊……我、我忘了……”   他轻轻一笑,让阿初的心里开始发毛。她开始觉得有些别扭,自己这样作,刘汐月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?她讪讪地低下头去,声音如蚊子般细,“你不是跟红玉她俩在一起吗……”   “王妃送来的补汤太酸了,怎能不过来看你。”他笑着捏了下她的小脸,低着头,柔声道:“可惜她们太机灵了,我还是喜欢心智未开的。”   这算什么?暗示吗?   阿初不知道该说什么。两人几日未见,如今却在黑夜里呢喃细语,一举一动都是暧昧。上一次对话也是在这样的气氛中进行的,她只能看到刘汐月模糊的轮廓,那双黑亮的眼眸时刻在凝视着自己。她猜不透这个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,忽然很害怕他这样的示好,在将来的某一日,毫不留情地全部收回。   “想什么呢?”   “没什么。”她否认,紧接着问:“你又在想什么呢?”   “我在想,小阿初变了,跟以前不一样了。”刘汐月轻声道:“我与世家闺秀无甚接触,但是我总觉得,你越来越想让自己像她们。尽管你在刻意伪装、改变,将骨子里最真实的自己藏于心底,可我知道,什么才是最真实的你。”   他的话如同迎头一棒,让阿初一下子呆住。但是细细品味,却无法辩驳,她对她的了解,甚至比阿初自己都要多。她张了张口,道:“你没变。还是一样的高深莫测,说这些云里雾里的东西。”   “是么。”他笑了声,低头看着她,道:“你说得对,我从来没变。只是阿初,在我这里,你没必要如此。”   阿初没有抬头:“我并不明白,你的意思。”   她是不明白呢,还是要景王将话说的透彻一些?从未有人如此清晰地看透她的心,阿初有些慌,她向后缩了缩,蜷缩到了一个角落里。   他看着她微弱的变化,道:“阿初,我自幼长于宫中,所遇人和事,比你复杂千倍。我明白你身为晋国女子,以温婉贤淑为立身之本,在家敬父母,出嫁从夫婿。也许你反抗过,但你知道,那是徒劳的。渐渐地,你开始用世人制定的纲常伦理来行事,虽然你并不认同,你只是害怕被抛弃。可阿初,那只是你在外人面前的表象,在我的面前,你没必要活得这么累。换句话说,你不需要给我送女人,不需要刻意来讨好我,迁就我,因为我,无论如何,都不会离你而去。”   清冷的月光下,阿初无力地笑了笑,抬头望着他,道:“你错了。所有人都会离我而去,到最后,只有自己。”   “如果只剩你自己,那一定是因为我先离你而去。”刘汐月道:“阿初,”他忽然停了下来,起身望着窗外皎皎明月,道:“阿初,我本没想到能娶你,月老既然将你我系在一起,此生勿论天灾人祸,我都会护你周全,待你如初。”   他望了眼床榻深处的那片黑暗,道:“我走了。”   “等、等。”   刘汐月转过身:“怎么?”   “那一年,你为什么要赶我走?”她急切地问。   他笑了,淡淡道:“那时候,你心里还想着要嫁任家小郎啊。”   寂静的夜,阿初难得想起了任寇。   在她心里,这个人本来已经死了。阿初是个极端的人,如今杨琰在她心里也是半死不活,勉强还有一口气吊着的处境。   对阿初来说,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,任寇都是她情感的寄托。直到她知道,任寇并不爱她。   那时候的她,只是个才定下婚约的少女,对成亲的认识都还是一知半解的。但她又想当然地以为,任寇会是她的知心人,懂她所想,爱她所爱,两人在一起必定是琴瑟协调,相敬如宾。哪怕,她只偷偷看过他一面。   那年山寺,美梦破碎。山河动荡,任家退婚。   除了伤心,她还懂得了何为势利。阿初知道了姑娘家的资本是娘家的官位和财富,自身的相貌和修养只在其次。以至于她遇到杨琰的时候,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家并不能和杨琰相配,对他既无一见钟情,也没有潜心经营。   可杨琰却声称喜欢她,千方百计来看她,帮她出头,甚至以正妃之位相许。她再次接受了,因为她知道,这场婚姻有多么的划算。   当她集京都贵女们的羡慕和嫉妒于一身的时候,也是摔得最惨的时候。家族殷殷期盼的姻亲没了,她的名声没了,一切都重归虚无。她才发现,自己不过是水中飘荡的浮萍,命运从来由不得自己。   刘汐月所说,字字剖心,她不得不伪装成一个听话的淑女,贤良的妻子,以谋求生存的一席之地。可她能够信任他吗?不,她不能!   黑暗中,她拼了命地摇头,似是要告诫自己,又禁不住流下泪来。   孟黎好事将近,阿初自然是要回娘家去的。   她在房中安静地坐着,旁人都忙着去恭维二姐云庄了,鲜有人来问候她这个不得志的质子王妃。直到木荷姗姗来迟,她才有了可说话的人。   “听说这未来的表嫂子,和任家有些关系。”木荷似是不经意道。   “是。但那是过去的事了,总不能因此妨碍一门婚事。”阿初淡淡道。   “姐姐这样心胸宽广,想必已经是忘记他了。”木荷低声道,瞥了眼她的手腕:“姐姐没有戴我送给你的镯子。”   阿初道:“我本就不爱戴东西,你偏送。那镯子质地极好,你从哪里弄来的?不如留着给自己做嫁妆。”   “哼,姐姐就会打趣我。”木荷眉眼弯弯,碰了碰她的肩,笑道:“哎,我先来时,听人说今日楚王也来,应该就离你不远。”   她垂着眼,听着自己胸膛下的心跳动了几下,道:“那又与我何干。”   “姐姐……难道不想见他吗?难道,就没什么问题想问他?”   是的,她很想,可是那些问题,她并不需要答案,只是缺他亲口说出。阿初静静地瞧着裙摆上的荷花,摇了摇头:“过去的阿初或许想问,可是,现在的阿初不想了。”   她拎着裙子盈盈起身,朝着木荷回眸一笑:“我跟他,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。”    ☆、第017章:   哥哥成婚,凡事有母亲操劳,她已出嫁,也无事可做。   阿初不愿与旁人聊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,就连一向聊得来的木荷,竟也让她觉得烦躁。阿初信步朝着后院走去,离家不过数月,却好似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来过了。那架秋千孤零零的摆在角落里,青石板上积雪未化,石缝里还长着去岁的枯草。她怔怔看了一会儿,丝毫没有留意到他的到来。   杨琰静静地站在阿初的身后,抿了抿唇,没有出声。直至阿初转身,才猝然看到了他,惊讶地向后退了两步,用帕子捂住口,不敢相信自己的眼。   “初妹妹还认得我么?”杨琰的声音微微有些苦涩。他披着镶金黑色狐裘,头戴玉冠,俨然是通身王侯贵气。然而他的神情却夹杂了痛苦和喜悦,黑眸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,痴痴地望着阿初。   她愣了愣。旋即双手交叠,微微一福:“楚王。”   尽管阿初往日也是唤他楚王,可是今日这声“楚王”,却更加生疏。她有意别过眼,想要从右侧离开,却被杨琰抢先一步挡着。他略有些急切地道:“初妹妹,你是不是还在恨我?”   恨?   阿初藏在衣袖里的手无意识地握在一起,尽管一瞬间,险些莫名的情绪上了头。她静了静心,道:“楚王殿下想多了,阿初不敢。”   “那你为何不抬头看我?今日你哥哥成亲,你怎么不在前面,跑到这里,来看这个秋千架?”   大抵是她的态度触怒了杨琰,让他疯狂地将压抑很久的失落全都爆发出来:“阿初!你能回答我吗?”   好笑了!难道看这个秋千,是一定是想他吗?   阿初咬着下唇,猛地抬起头来。杨琰这莫名其妙的怒气,让她觉得既愤怒又好笑。她冷冷道:“殿下,阿初的事情,与你何干?”   他没料到她会这么回答,被堵得一下子说不出话来。本以为见她能解相思,不想此刻阿初的冷漠更是让他心口被狠狠地剜了数刀。也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对,他忍气吞声地低下头,轻声道:“妹妹,刚刚是我不对。我只是想见你,跟你道个歉。我……我真的很难受,从你嫁给他的那一天,我就没好过。”   阿初侧身对着他,听着他低声下气地道歉,满满酸涩。她瞄了眼那个秋千架,好似听到了曾经的欢声笑语……   “那又如何。”她轻轻道:“殿下莫要执念于过去,忘了吧。”   言罢,她飞快地走出院落,迎面撞见来不及躲闪的木荷,然而阿初心里有点烦乱,并没有记在心上。她习惯性地朝着自己未嫁时的院子走去,却看到门前挂着一把陈旧的大锁,粗鲁地挡在她的面前。   她有些难过,将身子轻轻地贴在了门上,透过那道缝隙朝里望了望。不知是想到了什么,她慢慢蹲在地上,将头埋在手臂里。   与此同时,今日景王受邀前往楼骜的别院。   奉茶客套的时候,楼骜总有些心神不定,时不时跟亲信说些什么。他去年答应景王的东西自然只兑现了一半,他量刘汐月也不敢对他怎样。只是今日的事情,想想他就烦。   “怎么,楼兄也为女子烦心?”刘汐月瞥了他一眼,淡淡道。   楼骜干笑了一声,抿了口茶:“怎会。我楼骜想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,还要心烦?不过是些家中琐事,王爷见笑。”   他示意亲信退下,心道这家伙怎么看出来的,他是为女人心烦,不过这女人是自个儿的亲妹妹。他受够了怀安三番五次的闹腾,也没啥法子,谁让这是自个妹子呢。   “待到秋日,我请王爷来此地狩猎。”他指着前方密林,无不自傲道:“皇家围场也不过如此。我这园子里,奇珍异兽,应有尽有。”   “楼兄厚爱。想必那边境三百里,定是个更好的围场。”刘汐月淡淡笑道:“怕是楼兄还没玩够,迟迟不肯交付本王。”   “王爷这说哪去了。”楼骜笑道:“只是手续繁琐,还没给父亲打招呼,唉,最近老头子心情不好,逮着我就一顿臭骂!不过你放心,我答应的事儿……”   话音未落,远处传来一声极其清脆的女声:“哥哥!”   不多时,楼怀安挽着杨蓉,边说边笑走了进来。望见刘汐月,她们也很吃惊,怀安埋怨道:“哥哥有了客人,怎么不支会一声?我还请了公主来玩,真是的。”   楼骜见她来了,却好似卸了重担一般,笑道:“是为兄的不对。不过大家也是旧相识,不如就在一起,也好热闹些。”他转身问:“王爷意下如何?”   刘汐月面上似笑非笑,扫了眼双颊通红,显然刻意装扮过的杨蓉,又不着意地打量了一眼楼怀安,道:“客随主便。”   大晋民风开放,男女同席而坐,并不稀奇。   酒过三巡,楼骜笑着问:“王爷大婚数月,不知我这媒做得可好?”   在场四人皆是明白人,故而这话的意思,大家都懂。刘汐月平静地放下酒盏,微微一笑,道:“王妃贤德聪慧,得此贤妻,夫复何求。”   “哦?看来我这媒做的真不错。”楼骜虽然醉翁之意不在酒,却也不能自打脸,只好笑道:“不过王妃虽好,若是日后王爷回国继位,没有强有力的岳家支持,怕是不利啊。”   世人皆知刘汐月乃是燕国先帝唯一子嗣,然而当今皇位被他的叔叔所占,他现在充其量不过是一个质子,能继什么位?   他失笑道:“楼兄想多了,本王并无此意。”   然而此日楼骜的行动诡异,再看对席的二女,刘汐月隐隐有些猜测,但并不想挑明。他笑了笑,又举起酒盏,起身道:“郡主大婚在即,这杯酒本王敬你。”   两人皆是拆散那桩婚姻的最大受益者,冥冥中是最坚定的联盟。楼怀安会心一笑,余光瞥到杨蓉的脸色,神色一凛,端正姿态,道:“多谢景王。”   “这杯再敬公主。”他勾唇一笑,险些将杨蓉的魂魄勾摄出来。仿佛看不到她痴痴的目光,刘汐月遥遥举杯道:“愿公主早得如意驸马,喜结连理。”   她有些坐不稳。众目睽睽之下,杨蓉颤颤端起酒盏,闷头将酒一饮而尽,却被呛得直咳嗽。她再也无心宴饮,便在丫鬟的搀扶下走了出去。怀安紧随着她,直到进了房,才将门紧闭,看着她气得捶桌子。   “公主,你这又是何必。”怀安哭笑不得,她辛苦排了这么久的戏,就这么一两句话结束了。她也想不通这杨蓉,当初哭着不嫁的是她,现在瞧上人家的也是她,早做什么去了?   然而杨蓉是女儿家,又贵为公主,自然不能做那些下贱的勾当。好不容易有了个见面的机会,还未说出口,就被刘汐月三言两语给推却了。   杨蓉怎能不气!   她伏在案上呜咽:“我怎么就不如那个孟家女,什么好事都被她抢尽了!”   怀安心道要不是拆散那对,她还嫁不了楚王呢。她轻轻拍着杨蓉的后背,假意道:“就是,她凭什么嫁给景王。要我说,公主才跟他最配。”   “可他们已经成婚了……”   让公主去当小,那当然不可能。怀安想着杨琰对她的爱答不理,心里也有气,忍不住道:“若是她死了,景王岂不是要另娶?”   杨蓉的哭声忽然一滞。   怀安自悔失言,她有心无胆,连连摆手:“不,蓉儿,我只是随口说说。当初你姐姐嫁给她哥哥的时候,也只是休了原配,如果景王……”   “那不一样,他跟我姐姐本来就有情意。”杨蓉将侧脸贴在案上,喃喃道:“景王……应该不是休妻再娶之徒。”她抬起头,幽幽看了怀安一眼。   怀安不想再沾染这种事,连连摇头:“这种事情你别再找我。”   “哼。”杨蓉白了她一眼,没有说话。冷不丁,她想到了一个人。   归家后,阿初有些心虚。   然而刘汐月也有些心虚。   两人在一片安宁祥和的氛围中用着晚膳,彼此谦让,相敬如宾。谈及白日里的事情,阿初只是说:“哥哥娶了嫂子,如今父母也算是放心了,但愿以后家中无事。”   “嗯。”他嗯了声,放下竹筷,道:“今日我去见了楼骜。”见她翻着眼想着人是谁,无奈地补充了一句:“怀安郡主的哥哥。”   她没忍住哼了一声,忽然想到这种敌意不该表露出来,尴尬地移开了目光。   刘汐月恍若没听到她的声音,继续道:“我到那没多久,郡主和公主恰巧也来了,于是一道吃了顿饭。”   她好奇道:“公主也在?”   “是啊。”他意味深长地望着她。   然而阿初想的跟他压根不一样,捧着脸道:“咦,难道楼家要尚公主,走的这样近。”   见她不解,刘汐月便也不说什么了。阿初想了想,忽然觉得自己隐瞒那件事有些不对,讪讪道:“其实……我今天见了一个人。”   “谁啊。”他漫不经心地拿起勺子。   “楚王。”   他的手顿了下,旋即又旁若无事地舀起一勺子南瓜甜粥,吹了吹,喂到阿初的唇边。阿初愣了下,有些呆滞地喝完了这勺子甜粥,脸有些烫。她赶紧咳嗽了一声,道:“说、说了会话,我就走了……”   “那他真是痴情。”   “他只是有病。”   阿初立刻反驳,然而刘汐月并没有看她,仍旧专心致志对付那碗粥。“好吧,”她有些泄气,道:“我确实隐隐有些得意,但是……我知道痛了,再也不会了。”   这番话她说的非常艰难,能承认自己内心最微弱的波澜,这本就不容易。   他放下碗勺,望着她明亮的双眸,仿佛是有些心痛,有些苦涩,还有些她看不懂的情绪。最终,他伸出手捏了捏阿初的小脸,轻声道:“乖。”看她张口欲言,问:“你还有什么想说的?”   “我……”可这句话,她反而问不出口了。阿初垂下头,悄声道:“没了。”   “那,睡吧。”    ☆、第018章:   不知怎的,阿初无端心烦起来。   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,一会儿换个姿势,又将脸埋在被褥里。看窗外月色正明,索性披衣坐起,怔怔到了天亮才睡着。直到过了午饭点儿,才在柳橙的催促声中懒懒地起身。   “王妃,”莹雪打起帘子,端着一盆水走了进来,悄声道:“翟夫人那边来人了。”   翟夫人便是她曾经的大嫂子翟氏。她的手刚刚碰到水面,停了停,凝眉道:“大嫂子现在如何了?前些日子给她送去的药,可吃了?”   “来的人说,翟夫人病危……”   怎么会!   阿初徒然一惊,匆匆洗漱完毕,便要出门。柳橙问:“莹雪,巧儿在哪里?”   “巧姑娘没有来,来的是翟夫人的乳兄,往常也是来过咱们府邸的。”   柳橙道:“即便是如此,姑娘也要小心。”她瞧着景王指派来的那俩个虎背熊腰的丫鬟,道:“还是等王爷回来?”   阿初道:“哪里等得他回来。再说,他三天两头不着家的,赶紧走吧。”   那俩虎背熊腰的丫鬟交换了一下眼色,其中一人上前道:“王妃,您不妨把我俩也带上,不然奴婢也不好跟王爷交代。”   她点了点头,也不想在此耽搁时间,一行人便出门了。未出嫁时,翟氏素来待她们姐妹亲厚,一想到她如今的遭遇,阿初只恨自己不能多为她做点什么。听着车厢外马蹄声踢打地面,她愈发心急如焚。   行了约一刻钟,轿子停了下来。翟氏的乳兄道:“咱们夫人换了住所,从这边走。”   轿夫钔平素警惕,便来请示阿初。她刚要点头应允,忽然又怀疑起来:前些日子遣人给翟氏送药,还不曾听闻她搬了住所,怎么重病的时候倒搬家了?她还没问出口,便听那乳兄道:“原先那房子,唉,没钱租赁了,只得换了个便宜的住所。”   她叹了声,道:“走吧。”   一行人继续前行。柳橙轻声道:“姑娘别太着急,很快就到了地方。”   阿初揪着自己的衣袖,点了点头,掀起帘子看向窗外。翟氏果然是搬到了极远的地方,看路两旁民居,灰暗残破,显然是穷苦人家居住的地方。   她放下帘子,靠在柳橙的肩上,闭目昏昏睡了一会儿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忽然感到一阵子天翻地覆,整个人差点翻了过去。她一下子睁开眼,只听周围满是喊打喊杀的声音,柳橙正紧紧地抱住她,避免她摔倒。   “姑娘!”   见她醒来,柳橙眼睛睁得大大的,满是惶恐:“我们被骗了!有人要杀害你!”   轿子半翻在地上,一阵风吹开了车帘,鲜血的腥味扑鼻而来,她清晰地看到了惨死的轿夫。忽然又有人掀起帘子,柳橙吓得赶紧将阿初抱在怀里,帘子后却露出了那丫鬟的大脸:“王妃,赶紧跟我走!”   阿初慌里慌张地出了轿子,被眼前的景色骇了一跳。她们如今在一个破旧的死胡同里,四个轿夫早已被杀,只剩随行的两个丫鬟和柳橙。数十个黑衣人手持朴刀,紧紧地将她们包围住。   天色昏暗,黄沙漫天飞旋。   “是谁派你们来的?”她问。   黑衣人不答,为首的一人道:“王妃若是老实点,我还可留你一个全尸。”   “你既然知道我是谁,留我一个全尸做什么,陷害他人么?”阿初冷冷道,指甲几乎要挖到手心里。她额上覆着一层冷汗,看了眼旁边那个大门紧锁的民舍,轻声道:“我们进去!”   丫鬟轻声答道:“是!”   几乎在丫鬟破门的同一时间,黑衣人扑上来,与守在前面的另一个丫鬟揪打在一起。木门破后,阿初见那是个废弃的土屋,院里出了一口井,便是枯黄的野草,别无出路。   她和柳橙拉紧了手,那俩丫鬟虽然武艺高强,到底是不敌这么多的高手。她绝望地看着她们满身染满鲜血,温热的血溅到她的脸上,混合着泪水一起留下。   “王……妃……”   丫鬟只说了这两个字,相继倒在了长满枯草的院子里。面对满院的高手,柳橙忽然张开手,护在阿初的身前,神色癫狂:“姑娘快走!”   “走?”为首的黑衣人咯咯笑道:“咱家看看你们还能走到哪里去!”   咱家?   阿初惊叫出声:“你们是宫里的人!”   “你知道的太多了!”   那太监被识破,也不刻意隐藏嗓音,张狂地笑道:“那么,就让你做个明白鬼!楚王即将大婚,怎容你活于世?好了,该知道的都知道了,让咱家送你上路!”   言罢,他拎起朴刀,快步朝着阿初杀来。来不及躲闪,柳橙柔软的身躯迎上了他的刀刃,一道鲜血高高地喷射到空中,她转了个圈,无力地倒下。   “柳橙!”阿初不敢相信眼前所见,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,感觉整个人都炸掉了。她满身血污,颤颤地望着柳橙,而柳橙的眼中亦是泪水,倒映出太监那张阴笑的脸。   阿初永远都忘不了这张脸。   下一个就要杀她了……   她感觉自己的脚碰到了井边的砖石上。阿初猛然抬起头,在太监的朴刀举起之际,飞快地转过身,纵身朝井里跳去。   风声呼啸,悲愤与痛苦弥散在心头,也许死亡,这一切都结束了……   只留下小月儿一个人活在世上。好舍不得。   噗通。   阿初落到了水里。   “公公,这不会是口枯井吧?”   为首的太监摘下面罩,露出一张嫩白的脸:“怎么?你下去看看?”   “不不不,”那人赶紧赔笑道:“卑职看了看,这井里有水光呢,肯定有水,景王妃这是必死无疑了。”   “还不快收拾利索些!”   外面还躺着四具男尸,黑衣人抬来后,索性全都丢到了井里。将草地上的血污清理后,其中几人脱下黑衣,扮作轿夫的模样,将柳橙等三具女尸塞到了轿子里,恍若无事地抬出了这个死胡同。   再往前不远,便是翟氏的真正住处。   井里虽有水光,但也只有一点点水而已。   阿初正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揉着腿,忽听几声巨响,一连四具尸体被丢了下来,依稀能看到是那几个轿夫的。她赶紧朝黑暗处缩了缩身子,听上面没动静了,才站起身来。   浑身冰冷,几乎毫无知觉。   她将头靠在冰凉的石壁上,回想今日所发生的一切,以及为自己惨死的柳橙和其他人,眼泪都流尽了。楚王好狠的心!难道要对她赶尽杀绝?不,杨琰不会这样……宫中的皇帝,太后……   无论如何,柳橙是因她而死,因杨琰而死。这一点不会错。  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。柳橙离开了,这辈子,陪她最长的便是柳橙!原本,柳橙已经说好了人家,年底便要出嫁。可怎想,出了这样的变动……   她以为自己不会再踏入皇室的纷争,选择这样隐忍的活在一个角落里,便会安然无事。可是她错了!   大错特错!   不知过了多久,天色已经黑了。阿初从不信教,然而伴着四具因自己而死的男尸,她真心实意地跪在地上,祈求上苍让这四人能够超生。   也许此时此刻,刘汐月正在焦急地寻找自己吧。她无端开始相信,他是在乎自己的。凭借小月儿的聪慧,一定能发现这里。夜色漫漫,她一直竖着耳朵听上面的动静。大约过了很久,果然有一群人的脚步声。   来了,来了!   一条绳子被丢了下来。阿初不敢去拉,万一是宫里的人呢?可万一错过这个机会……不等她多想,一个人顺着绳子滑了下来,手中举着火把,照亮了她的脸:“孟姑娘?”   “你是谁。”阿初握紧了拳头。   那人道:“王爷让我来救你。下面还有人吗?”   他果然来了!阿初大喜过望,忙起身,道:“还有四个轿夫,不过已经死了。”   “好,孟姑娘请来,先送你上去。”   他将绳子紧紧地系在阿初的腰上,拍了拍手,上面开始拉阿初上去。她攥紧了绳索,渐渐,看到了月光,夜幕,还有……杨琰的脸。   “初妹妹!”他失魂落魄地将她紧紧地抱在怀里,不肯松开:“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……”   阿初没力气挣扎,只能剧烈地咳嗽了几声。旁边的侍卫连忙提醒杨琰该给阿初松绑,这才将她从楚王的怀里解救了出来。月色下,阿初蓬头秽面,一身血污,先看了看井边的地面,并没有柳橙她们的尸身。   “初妹妹……”   他刚刚开口,就被阿初打断:“多谢王爷相救,请送阿初回家。”   杨琰眸光一暗,他心底虽是万分怜爱,却被无端涌来的妒火浇灭。面上不动分毫,只是关切道:“好,我先送你回去休息。”   便有两个随行女卫走上来,一左一右架住阿初。她看着杨琰的神色,意识到此事绝对没有那么简单,轻声道:“阿初是景王妃,王爷要送阿初去哪里?”   “那是以前。”他伸出手,想要轻抚阿初的脸,却被她避开。杨琰微微一笑:“以后不是了。”   他转过身,道:“送孟姑娘回别院。”    ☆、第019章:      他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。   刘汐月站在井边,凉凉月色下,面色苍白如雪。他从未感受到如此的害怕和压抑,好似曾经自己怀中的珍宝,竟在不留神中被他人掠去。喉咙是那般烧灼似的痛着,他怔怔地瞪着那井边残留的血迹,忽然纵身跳了下去。   “王爷!”   微凉的水溅了他半身,上面丢下一具火把,照亮了黝黑的井洞。他看到了那几具男尸,再看松软泥土上的痕迹,似乎还有两个人来过。   他的阿初!   会是……落到了谁的手里?   “恭迎王爷。”   夜色中,两队内卫举着火把依次站在别院府门的两侧,将此地照得灯火通明。杨琰将阿初从马上抱下,只见她被罩在一个宽大的黑色外袍里,面有恨意,始终不瞧他一眼。他也不在意这些,只道:“走。”   说罢,他强行握住阿初的小手,却发现她的手紧紧攥成拳,硬冷冷。杨琰心中冷哼一声,拉着她穿过前堂,最后交由此地的管事柳妈,道:“此女乃本王心头挚爱,你等好好侍奉,莫要走漏消息。”   柳妈等人皆是杨琰心腹,闻言下拜道:“请王爷放心。”再看阿初已做妇人装扮,便道:“请小娘子随奴婢来。”   阿初心道事已至此,不如从长计议,便忍下内心悲愤,随柳妈等人而去。只是她内心焦虑,又经历了一晚上的生死攸关,早已体力不支。才随着柳妈下了台阶,忽然眼前一花,身子直直地向地上倒去。   柳妈眼疾手快,赶紧将她抱在怀里:“小娘子!”   杨琰听到动静,急忙赶了过来。忙招身边略懂医理的人来看看,只道是过度惊吓所致,休养几日便好。杨琰这才放下心来,这一番手忙脚乱,抬头看窗外天色时,已是三更天了。   “好好照料她,本王后日成婚,最近无暇来看她。”   想起那桩无奈的联姻,杨琰拧了拧眉,又望了眼阿初那张惨白的脸,垂下眸,内心有片刻的迟疑和动摇。他随即扼杀了这一丝善念,眼前又浮过刘汐月、大哥还有楼骜等人的面孔,起身大步离去。   阿初醒了。   她宁愿不醒,然而事与愿违,眼前这个光影浮动的世界是残忍且真实的。阿初抱膝坐在榻上,瞪着眼前的帐子,柳橙死前的声音又重回她的耳边,一遍又一遍。   “姑娘快走!”   “姑娘快走!”   “姑娘……”   她眼眶里的泪珠扑簌落下,打湿了棉被。连累数人无辜遭戮,如今又被杨琰禁锢在此地,不知外界动向,不知刘汐月如何!杨琰如今性情大变,哪里还是当初那个笑着喊自己“初妹妹”的清秀少年?   “小娘子醒了?”   房门被轻轻推开,柳妈推开门,手里还端着药。她盯着那碗药,又想起柳橙,可眼眶中已经是无泪可落,除了肝肠寸断,便是呜咽不成话。   “小娘子莫要再想那些伤心事,人啊,不能活在过去,要向前看。”柳妈略知她的来历,但是身为杨琰心腹,此事不便多说。只能劝慰道:“小娘子先养好身子,以后的事情,慢慢说。”她顿了顿,又道:“咱们王爷等得起。”   阿初别过脸去,不肯看她。柳妈也不强求,便将药碗放在一旁,留她自个思索。如此过了几日,她看阿初也没什么寻死的念头,因此看她看的并不严,也不在她耳边絮叨。   到了第四日,阿初方才第一次走出房门,看了看庭院四周把守的内卫,沉默地走了走。不过几日的功夫,她浑身瘦了一圈,脸颊也凹了下去,倒能看出尖尖的下巴了。   忽然感觉到肩上被放了一物,再低头看带子垂下,原是柳妈替她披上披风。她看着那假山,忽然轻声道:“柳妈,你真像她。”   柳妈一怔,笑道:“哦?”   “可是她死了,死在我的面前。”阿初凝神,那日的画面刻骨铭心,永生难忘。“她很好,真的很好。”   她盈盈转过身,望着柳妈温和的面庞,道:“想必你知道我是谁?”   “小娘子如今是王爷心尖上的人。”柳妈道。   “是么,你见过哪一个儿郎,这样对待他的心上人。”阿初冷冷笑道:“让她抛弃夫君,无家可归,无父无母……若说是心尖上的仇人,我才信呢。”   柳妈只得道:“王爷也有自己的苦衷。”   “你是他的人,我跟你说这些,又是何必呢。”阿初苦笑道,抬起脸,怔怔的望着假山上的天空。“你知道我夫君现在如何了吗?”她忽然问。   “奴婢不……”   “我又不能去找他,我只想问一问。”她忽而蹲下身子,捂面痛哭:“他找不到我了,会不会以为我也死了,我,我……”   阿初一时情绪失控,哭了一久。柳妈叹了声,低声道:“小娘子又是何苦?”   “你若是不告诉我,我这就回去做个贞洁烈妇,一根绳子吊死了,你们也没法交差。”阿初咬牙道,无论如何,她也想知道一点点外界的动态。   半响,柳妈叹道:“小娘子何必这么倔。咱们这别院远离京都,奴婢又日日陪伴在小娘子的身边,外界的消息,京都的消息,一时半会怎么能传到?你若是真想知道,算了,奴婢帮您打听打听便是。”   “真的?”她狐疑地抬起脸。   “嗯。”柳妈沉重的点头。   翌日,柳妈的消息没到,杨琰倒是回来了。   阿初见他进来,也不抬头,兀自望着圆桌上的茶盏发呆。杨琰在她的身旁坐下,忽然来了一句:“我成婚了。”   她不理会,好似没听到这一句话。   杨琰见她静的跟一尊佛似的,心里酸涩,又试探道:“昨夜景王遇刺。”   “啊?”阿初猛然抬起头,瞪着他:“你说什么?他怎么了?受伤了没?”   “没有。”他冷冷道:“因为这个故事是假的,但是我成婚是真的。”   阿初才晓得他是有意刺激自己,便垂下眼,不去理睬。柳橙之死,虽然表面上与杨琰无关,然而阿初坚信,这必定和宫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。莫非便是那位楚王妃遣人来杀自己?阿初思及此事,不觉看了他一眼。   这一眼冷冰冰的,让杨琰心里不是个滋味。   他淡淡道:“时至今日,你还在恨我。阿初,其实咱们很久都没有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说过一次话,我知道你怨我,但是我是迫不得已——”   “那现在呢?”阿初打断了他的话,轻声道:“既然你已成婚,我已嫁人,又何必如此。”   “何必如此?”杨琰淡淡一笑,道:“你爱他?”   阿初下意识思考了一下,她的停顿被杨琰看到眼里,浮出一丝笑意。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,争辩道:“他是我的夫君,我自然是爱他的。”   “呵,”他笑了声,忽然抬起阿初的下巴,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,道:“那他也是真的爱你!为了得到你,他将贴身玉佩交给楼骜,最后出现在你的身上!我知此事是我小妹和怀安设计陷害,但没有他的参与,如何能成?”   阿初呆住。她感觉自己的舌头麻了,说不出话来。她当然怀疑过刘汐月参与陷害自己,却不敢面对这个血淋淋的事实。为什么?   杨琰替她回答了这个疑问。“因为他也爱你吗?”他颇是凉薄地笑道:“他看起来风光无限,其实不过是燕国给我们的质子。当初父皇应允这桩婚事,确实有想助他之意。这样看来他真是爱你,到了什么都不顾的局面。可这计谋是小妹提出的——她不要他,那他便顺着台阶往下,也算讨好了我晋国。”   阿初默然片刻,忽然抬头,道:“那还不是因为你!”   “是,因为我。”他的声音忽然柔和起来,又有些歉疚和痛意:“所以,我知道痛了,我再也不会错过你。阿初,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们……”   她茫然地望着眼前的空气,一字一句道:“阿初有夫君。”   杨琰道:“是么,你可能不知道,燕国内乱了。”   燕国皇帝病入膏肓了。   南有晋国虎视眈眈,北有游牧民族时不时骚扰。燕帝有三子,各自有权臣拥戴,互不服气。如今太子未立,乱局一触即发。   “殿下,该归国了。”   晨光熹微,他立在寒风中,抿着唇,没有说话。往下是晋国的繁华京都,再往另一边望去,是燕国的广袤山川。   “殿下,多年布局,若是此刻不归,怕是此生都要浪迹天涯,无处容身了。”   他指着远处的山林,轻声道:“可我的妻子还在那里。”   “殿下,您救了她,可救不了自己。此后燕国回不去,大晋又在杨家掌控下,您又怎么能斗得过皇室呢!”   “殿下,没有权势和兵马,您,什么都做不了……”   “可我纵然能夺得燕国皇位,此后两国对峙,血流成河,她又怎么会原谅我呢?”他凄然道:“但愿天下无战事,可这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!”   他背过身,面向塞北山川,道:“走吧。”    ☆、第020章:      “有他的消息吗?”   “没有。”   阿初低声道:“是了,麻烦您,没事再帮我打听打听吧。”她垂下眸子,安心地抚摸着伏在膝上的黄猫。   这猫儿不知哪日钻进了院子里,阿初瞧着它像之前家里养的那只,便一直抱在身边。期间杨琰也来过几次,所幸他不曾强迫自己。   只是这日晚些,杨琰满身酒气归来,醉醺醺的,踉跄着走进了她的房中。阿初被吓了一跳,不自觉地抱着猫向后退去。   “殿下,天色已晚,您走错地了。”   他抬起脸,呵呵一笑,道:“我走错了!这本是我家,我爱去哪里,便去哪里!来与本王宽衣。”   阿初淡淡道:“是了,春柳来给王爷更衣。”言罢便朝着门口走去,却被杨琰一把抓住袖子。   “你去哪里!”他怒道,又呵斥春柳:“你滚出去!”吓得阿初怀里的猫儿也噗通一声跳下,钻进了桌子下面。阿初被他按在墙边,心里砰砰直跳,脸色惨白。   “你休要无礼!”她咬牙道。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,阿初握住了袖里的匕首,身子微微颤抖。那匕首依稀还是刘汐月当年赠送的那把,难道她今日,真的要自裁于此地么?   “怎么?无礼?”他挑眉道。   阿初缓缓举起手,将匕首抵在了脖子前。杨琰盯着她,眸光从震惊担忧,再到愤怒,张了张口,冷笑道:“好啊,你为了他,倒是贞节。你可知道你的景王,早在几个月前就抛弃你不管,回到他的燕国登基为帝了么?”   什么?   阿初一惊,刘汐月……早已离开了京都?这几个月来,她日日盼望他会来救自己,却不知道,他早已走了!“不,我不信。”   “你不信,好,我明日让人带你出去,让你亲自听听外面的人怎么说。”杨琰挑眉道:“顺便跟你一说,昔日的景王妃早已病逝,为了两国修好,父皇决定再次将小妹许配给燕国新帝,永结秦晋之好。”   “你小妹……”她喃喃道。   “小妹昔日年少任性,设计拆散你我,如今她也懂事了,自愿为两国交好而出嫁燕国。”杨琰冷冷笑道:“至于刘汐月同不同意,我想他没有多少选择了。身在帝王之家,总有那么多的无奈!”   此次皇室嫁女,却是楚王的功劳。   因为此前杨蓉拒婚,皇帝本来无心再谈联姻之事,何况他近日来身子不适,国事皆由皇子处置。然而这件事却被杨琰给劝动了,欣然同意了这门婚事。   因之前暗杀阿初一事,杨蓉心里有鬼,近日躲着不敢见杨琰。   出嫁前夕,皇太后召杨琰进宫。   “好久没看到你了,最近在忙些什么?”   “回祖母,不过是帮着大哥处置国事,再者就是忙些妹妹的婚事。”杨琰温和的笑道,看太后朝他招了招手,于是乖巧的坐到她的身侧。   “你呀,少在哀家这里装蒜,蓉儿傻乎乎的不知道,你以为哀家看不出来?”太后斜眼看着他,微微笑道:“俗话说,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,你硬是拆散人家恩爱夫妻,人家便是用这个借口打咱们,也说得过去。”   杨琰陪着笑道:“什么事都瞒不过您。不过,我还不是为妹妹好。”   “为你妹妹好!”太后冷冷道,伸手敲了敲他的脑袋:“你当那燕人是好糊弄的么?蓉儿这样嫁过去,怎能得到善待?”   “他根基未稳,自然要依仗我大晋,怎能不善待我妹妹。”杨琰信口道:“到时候再给他添加点麻烦,闹出点事,也不得不对蓉儿好了。”   “哼。”太后道:“蓉儿这般闹腾,哀家便也由着她去了。左右你们兄妹几个,没一个省心的!哀家要见见她。”   杨琰的笑容渐渐淡了,他神色凝重,道:“祖母……”   “你担心什么?哀家又不是你家悍妇,又不会拿她怎么样。”太后淡淡道:“你去准备一下吧。”   当阿初见到太后时,微微一愣。   她只觉眼前这个老太太有些眼熟,却忽然想不起来她是谁。等到周边人提醒,才提裙下拜。   “你这孩子……”   屏退了众人,太后幽幽一叹。她看了看垂头跪在地上的阿初,问:“你心里可有恨?”   阿初不语。   半响,太后道:“也罢,问你这样的问题,哀家何尝不是明知故问。哀家虽然有心怜你,但他们毕竟是哀家的孙辈。只是哀家也不能看着他这么胡闹下去。哀家只问一句,你现在可有什么想法?”   阿初垂泪道:“请太后垂恩,让阿初归家。”   “归家?哪个家?”   她有些茫然。是啊,哪个家?孟家回不去了,她早应该是个“死人”;景王府回不去了,那里人去燕散小楼空。除此之外,天大地大,她还能去哪里?哪里,又还能容得下她?纵然太后恩准她以庶人之身回到民间,可她逃得过杨琰吗?   “我、我……”   “蓉儿即将远嫁,你若是不愿意跟阿琰,可以跟着哀家。”太后轻抚她的秀发,道:“哀家会收你为干孙女,给你一个名分,也让阿琰死心。”   阿初怔怔道:“真的?”   只要能离开这座活死人墓,去哪里,都可以。   太后笑道:“当然。”   杨琰的手伸得再长,也伸不到太后的身边。   太后重新赐她一名,唤作沄沄,只说是昔日故人之女,如今收养在身边,当亲孙女一样对待。又喊来杨琰兄妹几人来“认亲”,众人神色复杂,唯杨琰神色最为悲愤。   杨蓉吓得脸色煞白,心道好啊,你这贱人竟然还没死,怎么还成了皇祖母的干孙女,和自己平起平坐?再看一眼和自己合谋害人的大哥,都有些忐忑。   唯有杨思锦神色如常,像是早已知道此事一样。   “沄沄,”太后微微笑道:“去拜见你的诸位哥哥姐姐,从此之后,也别叫什么王爷公主了,都是自家兄妹。”   阿初低声道:“是。”她依次行礼,见大哥杨承眼神躲闪,神色淡淡;老二杨琰咬牙切齿,老三杨符还在走神;杨思锦颇为不屑,杨蓉心怀鬼胎。她静静地退到了一边,竟真的安心侍奉起太后。   时光如梭,转眼间入冬了。   皇帝的病愈发重了,杨承、杨琰两位年长的皇子便日日在寝宫里侍疾,终日不离左右。杨蓉到底是没有嫁到北燕去,临行前,北燕传来信使,燕帝断然拒绝了这门婚事。   随后,楼家便屡屡侵犯燕境,两军正打的不可开支。晋国也没心思插手这件事,如今皇嗣未定,人心莫测。   阿初看皇帝的光景,到底是不行了,总是昏迷着,哪怕汤药也无济于事。   偶尔清醒,却只是念着一个名字,好像叫什么“阿音”。听说那是杨琰他们生母的名字,皇帝说胡话的时候,又总说,对不起。   有时又听宫人窃窃私语,说长子杨承原本不是先皇后的亲子,是今上还没称帝时身边的一个丫鬟所生,后来寄养在先皇后的名下。故而今上迟迟不立太子,他内心怕是只想把皇位留给嫡子杨琰呐。   消息传得久了,就连太后也听到了。她震怒不已,立刻让人彻查,顺便将杨承喊来。   近日的谣言满天飞,杨承奉命前来,正好迎面撞见阿初。她叫了声皇兄,杨承站着问她:“妹妹,你可知祖母喊我何事?”   阿初乖巧道:“无事,不过是请皇兄别多心罢了。”   杨承听完后更是心事重重,就连太后一番安慰,也不能打消他心底的疑虑。他心道如非如此,父皇为何不将皇位传给自己?他越想越是起疑,又害怕。   不过,若非此事,他也打算动手了。   如今在宫里能和自己内应的,也只有小妹杨蓉。   他到底是反了。   小年那天,杨承率兵包围了皇城。   皇帝在弥留之际,身边只有嫡妻留下的最小的儿子杨符,也是平日里最没存在感的孩子。他眼眶里有泪,一滴滴落到枕上。外面的喊打喊杀声他怎能不闻,他咳嗽了一阵子,道:“外面、外面……”   太监看他回光返照,哪里敢说实话,只是说:“陛下您听错了。”   偏偏杨符是个老实孩子,道:“大哥和二哥在打架呢。”   “哈哈哈!朕早就料到了……”皇帝笑着望着帐顶,喃喃道:“打吧,不互相砍几刀,怎知道谁能有本事坐这个天下……符儿……”   “孩儿在。”   “朕给你两道圣旨,待会谁打赢了,你烧了另一份。”皇帝看在他,道:“你是个好孩子,咳,咳,可惜啊……”   杨符默然不语,等他再度抬眼去看皇帝,惊道:“父皇,父皇!”   皇帝已经去了!   他跪在床榻旁,一侧,还有俩已经备好的圣旨。他低声啜泣着,忽然伸手擦干了眼泪,抓起来看了一眼,就将写有杨承名字的那份丢进了火盆。   “殿下,您!”太监震惊道。   “大哥怎能抗得过二哥呢。”他叹了声,闭目道:“等着吧,很快,就有答案了。”   杨符所料不差,老大果然是败了。   杨承被当场诛杀,杨符拿出皇帝遗旨后,杨琰当仁不让的接了。牵扯到谋逆案的皇亲贵戚都得到了株连,包括杨蓉在内的数人。杨承的家眷,除了被挑进后宫来的,其余的都惨遭灭门。   其中包括阿初的二姐云庄。   如今,该称呼一声“庄贵人”。   阿初不愿去想杨琰在搞些什么鬼,此时此刻,她正在天牢里探望杨蓉。隔着一道铁栏,杨蓉不去看她,冷冷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   “太皇太后有几句话,让我来告诉你一声。”阿初淡淡道:“非人命不足以正君威,天家无情,胜者为王。”   她披散着头发,闻言愣了愣,忽而笑道:“好一个天家无情!好一个胜者为王!左右谁胜了,都是她的孙子!哈哈哈……”她笑着笑着,忽然扭过头来,恶狠狠地盯着阿初:“你是来看我的笑话吗?”   “不,我是来送公主上路。”旁人呈上白绫,阿初道:“太皇太后和陛下并不愿见你。”   “哼。”她悲愤地哼了声,伸手抓住铁杆,瞪着阿初:“我是死了,可我也差点弄死了你,拆散了你和他,还是值得的!哈哈哈!你现在尊贵了,那又怎么样?你不过是我祖母的侍婢,永远见不到他!哈哈哈……”   阿初被她刺痛了心,却只是微微一笑,道:“是的,我确实很难再见他一面了。可是我还有很长的时光,去想他,去争取。对我来说明天永远充满着新的希望,这是将死之人所无法感受到的。”   杨蓉瞪大了眼。   阿初靠后,道:“公主请上路吧。”   杨琰登基后,除了庄贵人,就连她的表妹木荷也进宫了。   木荷被封做徐妃,如今她脾气秉性大变,总看阿初不顺眼。也不知杨琰是何居心,对木荷宠得极是厉害,楼皇后大怒,后宫里,两人斗得不可开交。   塞北燕国大败楼家,楼皇后的地位随着娘家的败落而一落千丈。晋燕两国的矛盾渐渐升级,终于到了兵戈相见的那一天。   杨琰来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,有意无意地提了那么一句:“如今燕贼掠我妇女,杀我族人,实在是可恶至极。”   阿初垂眸不语。   他走后,太皇太后望着阿初,叹道:“沄沄,哀家时日无多,怕是今后护不得你了。”   阿初的眼泪扑簌落下,跪坐在太皇太后的身侧,哀哀道:“您的身子好得很呢,一定能长寿百岁。沄沄无能,还让您操心。”   “老啦!子孙们的事情,管不了太多了。沄沄,哀家虽知你不想嫁阿琰,但你到底是个女人啊。”她叹道:“他把后宫捣得一团乱,但哀家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你的。这么多年了,你,难道心里一点也没有他,还想着那个刘汐月么?”   阿初呆呆想了很久,道:“祖母,当我还小的时候,我确实喜欢过杨哥哥。那那种喜欢并不深厚,可能是对我好的每一个人。我是个会算计的人,我知道嫁给他很好,所以利益重于感情。嫁给刘汐月的时候,我非常害怕,可后来我发现他就是我一直想要寻找的那个人,只是,在我还跟他在一起的时候,我始终不肯承认。现在我明白了,可是家国为大,他不会因为国家选择我,我也不会因为他抛弃大晋。我和他……最终是有缘无分。”   “可你恨阿琰,为何不恨他?”   “不,您错了,其实我并不恨陛下。陛下是个和我一样会算计的人,我为了利益想嫁给他,他为了利益放弃我,这没什么。我……只是恨我的无力,这种不能掌控自己命运的无力感一直伴随我到现在,只有在刘汐月的身边,才让我有短暂的安心。”阿初低着头,道:“您说得对,我是个无力的女人,一辈子都在附庸别人而活着。我只希望有朝一日,能远离纷争,做个平凡的女子。”   “傻孩子。”太皇太后苦笑着摇了摇头:“你爱上的人是帝王,帝王,不会因为情爱而离开政权回到你的身边,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你又怎能独善其身?”   “可是我心怀希望呀。”阿初擦干了眼泪,笑道:“何况没有他,我还是一样的活。就算因为家国,我们不能在一起,可我记得那曾经的短暂欢愉时光,已经足够余生回忆了。”   阿初忽然想起,有一次出宫办事,路过景王府的时候,她执意要进去看看。在刘汐月昔日的书房里,她在一个布满灰尘的书柜里找到了一个面具。   一个熟悉的面具。   两国战事刚停,太皇太后殡天了。   杨琰来不及伤悲,又得知阿初自杀殉葬的消息,眼前一黑,差点昏了过去。   纵然他不肯接受,可也不能撬开棺材板子,去看看阿初到底死了没有。悲痛的举行了葬礼,太皇太后葬入皇陵。   其实他是偷听了祖母和阿初的那个谈话的。   他忽然感到无法辩驳,因为他确实如此。他放不下皇位和天下的繁华,刘汐月也放不下。   可阿初还是爱刘汐月,爱情本来就是没有道理的。   所以她谁都不去选择,到最后,还是成为他心里的一根刺。   一根永远的刺。   半年后。   江南春光正好,杨柳拂面。齐云山下,阿初背着药篓,一身淡绿色布衣,正在山间行走。她最近拜了观里的师傅学医,每日在山间采药,偶尔也会去山下小镇上闲逛。   白云悠悠,山风淡淡,她走在山林间,轻松愉快。   听镇里的人说,好像有人来找过她。有京都的人,也有塞北来的人。   找不找得到,又怎样呢?   一切都顺其自然。   ----完结---- ☆、第021章:   后记   从2015年到今天,这篇文章终于写完了。   老实说,我内心很惭愧,要说我烂尾我也承认,我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构思给写完。   最初构思这篇文的时候,还在14年底。那时候我还在考研,只能在小本子上写构思。这是我打算动手写的第一篇古言,颇费心血,但是真正写的时候发现重点不突出,结构混乱,各种问题导致我停笔。   后来我将穿越设定舍去,全篇重写。重写后更大的问题就是我不想写太多的字,但是设定人物太多,导致情节和内容,很多东西没交代清楚就出来了。拖拖延延到现在,我又5000字搞定了原本想5章解决的结局。   但这个结局并不是什么意外,我本就没想给HE。   这篇文章虽然是我构思最乱,人物命脉把握最不准的一篇,偏偏是我投射最多的一篇文章。里面很多故事情节没有来得及展开,人物的感情多是以对话和独白出现,不过这些东西是我写的最过瘾的地方。   至于阿初,我越写越觉得无力。   本身我并不喜欢宫斗什么的,也没觉得当皇后是件丰功伟业,女主原本也只想吃喝玩乐。至于爱情,我并没有让他们相爱相杀,毕竟女主没什么战斗力。然而两国的立场始终是对立的,所以,还是不要在一起了。   阿初一直是身不由已的,但是她并不享受这种被爱,杨琰的这种占有她不需要。所以在结局,阿初走了,她在道观里随人学医,也算是半个道姑了。   刘汐月,我并没有交待他,其实他并不是贪恋皇位的人。总有一天,他也会离开。   那个时候又会怎样呢?   我不写了。   专栏里还有一个坑。那个文我会重开,但并不知道是何年何月。这篇文完结,对我来说也算是一个了结,四年晋江,惭愧惭愧。这个专栏也许还会有零零碎碎的番外,新文,大概不会有了吧。   谢谢你们,再见。   千寻清欢   2017年11月27日 小说下载尽在http://www.bookben.cn - 手机访问 m.bookben.cn--- 书本网【坑爹小萌物】整理。 作品仅供读者预览,请在下载24小时内删除,不得用作商业用途; 附:【本作品来自互联网,本人不做任何负责】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!